《史記》七十列傳·魏公子列傳

魏公子列傳原文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子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於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硃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於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於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硃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硃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於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鄴,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於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於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硃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於是公子请硃亥。硃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於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硃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负籣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原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於赵则有功矣,於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於魏,无功於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於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於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後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信陵下士,邻国相倾。以公子故,不敢加兵。颇知硃亥,尽礼侯嬴。遂卻晋鄙,终辞赵城。毛、薛见重,万古希声。

魏公子列傳譯文

  魏公子叫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安厘王的異母弟弟。昭王去世後,安厘王即位,封公子為信陵君。當時範睢從魏國逃出到秦國任秦相,因為怨恨魏相魏齊屈打自己幾乎致死 的緣故,就派秦軍圍攻大梁,擊敗了魏國駐紮在華陽的部隊,使魏將芒卯戰敗而逃。魏王和公子對這件事十分焦慮。

  公子的為人仁愛寬厚禮賢下士,士人無論有無才能或才能大小,他都謙恭有禮地同他們交往,從來不敢因為自己富貴而輕慢士人。因此方圓幾千裡計程車人都爭相歸附於他,招來食客三千人。當時,諸侯各國因公子賢德,賓客眾多,連續十幾年不敢動兵謀犯魏國。

  有一次,公子跟魏王正在下棋,不想北邊邊境傳來警報,說“趙國發兵進犯,將進入邊境。”魏王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們商議對策。公子勸阻魏王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又接著跟魏王下棋如同沒發生什麼事一樣。可是魏王驚恐,心思全沒放在下棋上。過了一會兒,又從北邊傳來訊息說:“是趙王打獵罷了,不是進犯邊境。”魏王聽後大感驚詫,問道:“公子是怎麼知道的?”公子回答說:“我的食客中有個人能深入底裡探到趙王的秘密,趙王有什麼行動,他就會立即報告我,我因此知道這件事。”從此以後,魏王畏懼公子賢能,不敢任用公子處理國家大事。

  魏國有個隱士叫侯嬴,已經七十歲了,家境貧寒,是大梁城東門的看門人。公子聽說了這個人,就派人去拜見,並想送給他一份厚禮。但是侯嬴不肯接受,說:“我幾十年來修養品德,堅持操守,終究不能因我看門貧困的緣故而接受公子的財禮。”公子於是就大擺酒席,宴飲賓客。大家來齊坐定之後,公子就帶著車馬以及隨從人員,空出車子上的左位,親自到東城門去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衣帽,就徑直上了車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貴座位,絲毫沒有謙讓的意思,想借此觀察一下公子的態度。可是公子手握馬韁繩更加恭敬。侯先生又對公子說:“我有個朋友在街市的屠宰場,希望委屈一下車馬載我去拜訪他。”公子立即駕車前往進入街市,侯先生下車去會見他的朋友朱亥,他斜眯縫著眼看公子,故意久久地站在那裡,同他的朋友聊天,同時暗暗地觀察公子。公子的面色更加和悅。在這個時候,魏國的將軍、宰相、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貴賓坐滿堂上,正等著公子舉杯開宴。街市上的人都看到公子手握韁繩替侯先生駕車。公子的隨從人員都暗自責罵侯先生。侯先生看到公子面色始終不變,才告別了朋友上了車。到家後,公子領著侯先生坐到上位上,並向全體賓客讚揚地介紹了侯先生,滿堂賓客無不驚異。大家酒興正濃時, 公子站起來,走到侯先生面前舉杯為他祝壽。侯先生趁機對公子說:“今天我侯嬴為難公子也夠勁了。我只是個城東門抱門插關的人,可是公子委屈車馬,親自在大庭廣眾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該再去拜訪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訪他。可我也想成就公子的名聲,故意讓公子車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訪朋友來觀察公子,結果公子更加謙恭。街市上的人都以為我是小人,而認為公子是個高尚的人能禮賢下士啊。”在這次宴會散了後,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貴客。

  侯先生對公子說:“我所拜訪的屠夫朱亥,是個賢能的人,只是人們都不瞭解他,所以隱沒在屠夫中罷了。”公子曾多次前往拜見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謝,公子覺得這個人很奇怪。

  魏安厘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經在長平大敗趙國軍隊,接著進兵圍攻邯鄲。公子的姐姐是趙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給魏王和公子送信來,向魏國請求救兵。魏王派將軍晉鄙帶領十萬之眾的部隊去救趙國。秦昭王得知這個訊息後就派使臣告誡魏王說:“我就要攻下趙國了,這只是早晚的事,諸侯中有誰敢救趙國的,拿下趙國後,一定調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晉鄙不要再進軍了,把軍隊留在鄴城紮營駐守,名義上是救趙國,實際上是採取兩面倒的策略來觀望形勢的發展。平原君使臣的車子連續不斷地到魏國來,頻頻告急,責備魏公子說:“我趙勝之所以自願依託魏國跟魏國聯姻結親,就是因為公子的道義高尚,能熱心幫助別人擺脫危難。如今邯鄲危在旦夕,早晚就要投降秦國,可是魏國救兵至今不來,公子能幫助別人擺脫危難又表現在哪裡!再說公子即使不把我趙勝看在眼裡,拋棄我讓我投降秦國,難道就不可憐你的姐姐嗎?”公子為這件事憂慮萬分,屢次請求魏王趕快出兵,又讓賓客辯士們千方百計地勸說魏王。魏王由於害怕秦國,始終不肯聽從公子的意見。公子估計終究不能徵得魏王同意出兵了,就決計不能自己活著而讓趙國滅亡,於是請來賓客,湊集了戰車一百多輛,打算帶著賓客趕到 戰場上去同秦軍拼一死命,與趙國人一起死難。

  公子帶著車隊走過東門時,去見侯先生,把打算同秦軍拼一死命的情況全都告訴了侯先生。然後向侯先生訣別準備上路,行前侯先生說:“公子努力幹吧,老臣我不能隨行。”公子走了幾里路,心裡不痛快,自語道:“我對待侯先生算是夠周到的了,天下無人不曉,如今我將要死難可是侯先生竟沒有一言半語來送我,我難道對待他有閃失嗎?”於是又趕著車子返回來,想問問侯先生。侯先生一見公子便笑著說:“我本來就知道公子會回來的。”又接著說:“公子好客愛士,聞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難,想要去到秦的軍隊(同他作戰)就像把肉扔給飢餓的老虎,有什麼作用呢?如果這樣的話,還用我們這些賓客幹什麼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惱恨我會返回來的。”公子連著兩次向侯先生拜禮,進而問對策。侯先生就讓旁人離開,同公子秘密交談,說:“我聽說晉鄙的兵符經常放在魏王的臥室內,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寵愛,她出入魏王的臥室很隨便,只要盡力是能偷出兵符來的。我還聽說如姬的父親被人殺死,如姬報仇雪恨的心志積蓄了三年之久,從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為如姬報仇,但沒能如願。為此,如姬曾對公子哭訴,公子派門客斬了那個仇人的頭,恭敬地獻給如姬。如姬要為公子效命而死,是在所不辭的,只是沒有行動的機會罷了。公子果真一開口請求如姬幫忙,如姬必定答應,那麼就能得到虎符而奪了晉鄙的軍權,北邊可救趙國,西邊能抵禦秦國,這是春秋五霸的功業啊。”公子聽從了侯嬴的計策,請求如姬幫忙。如姬果然盜出晉鄙的兵符交給了公子。

  公子拿到了兵符準備上路,侯先生說:“將帥在外作戰時,有機斷處置的權力,國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有利於國家。公子到那裡即使兩符相合,驗明無誤,可是晉鄙仍不交給公子兵權反而再請示魏王,那麼事情就危險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起前往,這個人是個大力士。如果晉鄙聽從,那是再好不過了;如果他不聽從,可以讓朱亥擊殺他。”公子聽了這些話後,便哭了。侯先生見狀便問道:“公子害怕死呀?為什麼哭呢?”公子回答說:“晉鄙是魏國勇猛強悍、富有經驗的老將,我去他那裡恐怕他不會聽從命令,必定要殺死他,因此我難過地哭了,哪裡是怕死呢?”於是公子去請求朱亥一同前往。朱亥笑著說:“我只是個市場上擊刀殺生的屠夫,可是公子竟多次登門問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謝您,是因為我認為小禮小節沒什麼用處。如今公子有了急難,這就是我為公子殺身效命的時候了。”就與公子一起上路了。公子去向侯先生辭行。侯先生說:“我本應隨您一起去,可是老了心有餘力不足不能成行。請允許我計算您行程的日期,您到達晉鄙軍部的那一天,我面向北刎頸而死,來表達我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公子於是上路出發。

  到了鄴城,公子拿出兵符假傳魏王命令代替晉鄙擔任將領。晉鄙合了兵符,驗證無誤,但還是懷疑這件事,就舉著手盯著公子說:“如今我統帥著十萬之眾的大軍,駐紮在邊境上,這是關係到國家命運的重任,今天你隻身一人來代替我,這是怎麼回事呢?”正要拒絕接受命令。這時朱亥取出藏在衣袖裡的四十斤鐵椎,一椎擊死了晉鄙,公子於是統帥了晉鄙的軍隊。然後整頓部隊,向軍中下令說:“父子都在軍隊裡的,父親回家;兄弟同在軍隊裡的,長兄回家;沒有兄弟的獨生子,回家去奉養雙親。”經過整頓選拔,得到精兵八萬人。開跋前線攻擊秦軍。秦軍解圍撤離而去,於是邯鄲得救,保住了趙國。趙王和平原君到郊界來迎接公子。平原君替公子揹著盛滿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面引路。趙王連著兩次拜謝說:“自古以來的賢人沒有一個趕上公子的。”在這個時候,平原君不敢再拿自己跟別人相比了。公子與侯先生訣別之後,在到達鄴城軍營的那一天,侯先生果然面向北刎頸而死。

  魏王惱怒公子盜出了他的兵符,假傳君令擊殺晉鄙,這一點公子也是明知的。所以在打退秦軍拯救趙國之後,就讓部將帶著部隊返回魏國去,而公子自己和他的門客就留在了趙國。趙孝成王感激公子假託君命奪取晉鄙軍權從而保住了趙國這一義舉,就與平原君商量,把五座城邑封賞給公子。公子聽到這個訊息後,產生了驕傲自大的情緒,露出了居功自滿的神色。門客中有個人勸說公子道:“事物有不可以忘記的,也有不可以不忘記的。別人對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記;公子對別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況且假託魏王命令,奪取晉鄙兵權去救趙國,這對趙國來說算是有功勞了,但對魏國來說那就不算忠臣了。公子卻因此自以為有功,覺得了不起,我私下認為公子實在不應該。”公子聽後,立刻責備自己,好像無地自容一樣。趙國召開盛大歡迎宴會,趙王打掃了殿堂臺階,親自到門口迎接貴客,並執行主人的禮節,領著公子走進殿堂的西邊臺階。公子則側著身子走一再推辭謙讓,並主動從東邊的臺階升堂。宴會上,公子稱說自己有罪,對不起魏國,於趙國也無功勞可言。趙王陪著公子飲酒直到傍晚,始終不好意思開口談封獻五座城邑的事,因為公子總是在謙讓自責。公子終於留在了趙國。趙王把鄗(hao,耗)邑封賞給公子,這時魏王也把信陵邑又奉還給公子。公子仍留在趙國。

  公子聽說趙國有兩個有才有德而沒有從政的人,一個是毛公藏身於賭徒中,一個是薛公藏身在酒店裡,公子很想見見這兩個人,可是這兩個人躲了起來不肯見公子。公子打聽到他們的藏身地址,就悄悄地步行去同這兩個交往,彼此都以相識為樂事,很是高興。平原君知道了這個情況,就對他的夫人說:“當初我聽說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個舉世無雙的大賢人,如今我聽說他竟然胡來,跟那夥賭徒、酒店夥計交往,公子只是個無知妄為的人罷了。”平原君的夫人把這些話告訴了公子。公子聽後就向夫人告辭準備離開這裡,說:“以前我聽說平原君賢德,所以背棄魏王而救趙國,滿足了平原君的要求。現在才知道平原君與人交往,只是顯示富貴的豪放舉動罷了,他不是求取賢士人才啊。我從在大梁時,就常常聽說這兩個人賢能有才,到了趙國,我惟恐不能見到他們。拿我這個人跟他們交往,還怕他們不要我呢,現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們交往看作是羞辱,平原君這個人不值得結交。”於是就整理行裝準備離去。夫人把公子的話全都告訴了平原君,平原君聽了自感慚愧便去向公子脫帽謝罪,堅決地把公子挽留下來。平原君門下的賓客們聽到這件事,有一半人離開了平原君歸附於公子,天下計程車人也都去投靠公子,歸附在他的門下。公子的為人使平原君的賓客仰慕而盡都到公子的門下來。

  公子留在趙國十年不回魏國。秦國聽說公子留在趙國,就日夜不停地發兵向東進攻魏國。魏王為此事焦慮萬分,就派使臣去請公子回國。公子仍擔心魏王惱怒自己,就告誡門下賓客說:“有敢替魏王使臣通報傳達的,處死。”由於賓客們都是背棄魏國來到趙國的,所以沒誰敢勸公子回魏國。這時,毛公和薛公兩人去見公子說:“公子所以在趙國受到尊重,名揚諸侯,只是因為有魏國的存在啊。現在秦國進攻魏國,魏國危急而公子毫不顧念,假使秦國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廟夷平,公子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呢?”話還沒說完,公子臉色立即變了,囑咐車伕趕快套車回去救魏國。

  魏王見到公子,兩人不禁相對落淚,魏王把上將軍大印授給公子,公子便正式擔任了上將軍這個統帥軍隊的最高職務。

  魏安厘王三十年(前247),公子派使臣把自己擔任上將軍職務一事通報給各個諸侯國。諸侯們得知公子擔任了上將軍,都各自調兵遣將救援魏國。公子率領五個諸侯國的軍隊在黃河以南地區把秦軍打得大敗,使秦將蒙驁敗逃。進而乘勝追擊直到函谷關,把秦軍壓在函谷關內,使他們不敢再出關。當時,公子的聲威震動天下,各諸侯國來的賓客都進獻兵法,公子把它們合在一起簽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世上俗稱《魏公子兵法》。

  秦王擔憂公子將進一步威脅秦國,就使用了萬斤黃金到魏行賄,尋找晉鄙原來的那些門客,讓他們在魏王面前進讒言說:“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現在擔任魏國大將,諸侯國的將領都歸他指揮,諸侯們只知道魏國有個魏公子,不知道還有個魏王。公子也要乘這個時機決定稱王。諸侯們害怕公子的權勢聲威,正打算共同出面擁立他為王呢。”秦國又多次實行反間,利用在秦國的魏國間諜,假裝不知情地請他們向公子祝賀問是否已經立為魏王了。魏王天天聽到這些毀謗公子的話,不能不信以為真,後來果然派人代替公子擔任上將軍。公子自己明知這是又一次因毀謗而被廢黜,於是就推託有病不上朝了,他在家裡與賓客們通宵達旦地宴飲,痛飲烈性酒,常跟女人廝混,這樣日日夜夜尋歡作樂度過了四年,終於因飲酒無度患病死亡,這一年,魏安厘王也去世了。

  秦王得到公子已死的訊息,就派蒙驁進攻魏國,攻佔了二十座城邑,開始設立東郡。從此以後,秦國逐漸地像蠶食桑葉一樣侵佔魏國領土,過了十八年便俘虜了魏王假,屠殺大梁軍民,毀掉了這座都城。

  漢高祖當初地位低賤時,就多次聽別人說魏公子賢德有才。等到他即位做了皇帝后,每次經過大梁,常常去祭祀公子。漢高祖十二年(前195),他從擊敗叛將黥布的前線歸來,經過大梁時為公子安置了五戶人家,專門看守他的墳墓,讓他們世世代代每年按四季祭祀公子。

  太史公說:我經過大梁廢墟時,曾尋訪那個所謂的夷門。原來夷門就是大梁城的東門。天下諸多公子中也確有好客喜士的,但只有信陵君能夠交結那些隱沒在社會各個角落的人物,他不以交結下層賤民為恥辱,是很有道理的。他的名聲遠遠超過諸侯,的確不是虛傳。因此,高祖每次經過大梁便命令百姓祭祀他不能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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