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七十列傳·大宛列傳

大宛列傳原文

  大宛之迹,见自张骞。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陇西。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单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馀岁,与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

  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留岁馀,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馀,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汉拜骞为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彊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初,骞行时百馀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曰: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有城郭屋室。其属邑大小七十馀城,众可数十万。其兵弓矛骑射。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东则扜鰛、于窴。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鬲汉道焉。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敢战。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羁属,不肯往朝会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与大宛邻国。国小,南羁事月氏,东羁事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馀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彊,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馀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画革旁行以为书记。其西则条枝,北有奄蔡、黎轩。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甕。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国善眩。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馀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 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 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彊,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於四海。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厓,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馀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於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元朔六年也。其明年,骞为卫尉,与李将军俱出右北平击匈奴。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而骞後期当斩,赎为庶人。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数万人,至祁连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其後二年,汉击走单于於幕北。

  是後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於野。乌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於西。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攻战。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不大攻。今单于新困於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

  骞既至乌孙,乌孙王昆莫见汉使如单于礼,骞大惭,知蛮夷贪,乃曰:“天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昆莫起拜赐,其他如故。骞谕使指曰:“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莫夫人。”乌孙国分,王老,而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矣,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骞不得其要领。昆莫有十馀子,其中子曰大禄,彊,善将众,将众别居万馀骑。大禄兄为太子,太子有子曰岑娶,而太子蚤死。临死谓其父昆莫曰:“必以岑娶为太子,无令他人代之。”昆莫哀而许之,卒以岑娶为太子。大禄怒其不得代太子也,乃收其诸昆弟,将其众畔,谋攻岑娶及昆莫。昆莫老,常恐大禄杀岑娶,予岑娶万馀骑别居,而昆莫有万馀骑自备,国众分为三,而其大总取羁属昆莫,昆莫亦以此不敢专约於骞。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鰛及诸旁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到,拜为大行,列於九卿。岁馀,卒。

  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其後岁馀,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於是西北国始通於汉矣。然张骞凿空,其後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於外国,外国由此信之。

  自博望侯骞死後,匈奴闻汉通乌孙,怒,欲击之。及汉使乌孙,若出其南,抵大宛、大月氏相属,乌孙乃恐,使使献马,原得尚汉女翁主为昆弟。天子问群臣议计,皆曰“必先纳聘,然後乃遣女”。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於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馀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其後益习而衰少焉。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馀,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於是置益州、越巂、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馀辈,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於是汉发三辅罪人,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其後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而外国益厌汉币,不贵其物。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後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天子为其习之,辄覆案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使端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於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馀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於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

  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翁主。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於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甚多。汉使还,而後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及宛西小国驩潜、大益,宛东姑师、扞鰛、苏薤之属,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於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於汉使焉。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於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珣,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而汉使者往既多,其少从率多进熟於天子,言曰:“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与汉使。”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无柰我何。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於是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彊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天子已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故浩侯王恢使导军,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是岁太初元年也。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

  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恐,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攻郁成,郁成大破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哆、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原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馀於匈奴。公卿及议者皆原罢击宛军,专力攻胡。天子已业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赦囚徒材官,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馀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馀匹,驴骡橐它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凡五十馀校尉。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於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適,及载Я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於是贰师後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汉兵到者三万人。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走入葆乘其城。贰师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其水源,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馀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宛大恐,走入中城。宛贵人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马而杀汉使。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其王毋寡,持其头遣贵人使贰师,约曰:“汉毋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即不听,我尽杀善马,而康居之救且至。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汉军熟计之,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汉兵尚盛,不敢进。贰师与赵始成、李哆等计:“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所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而不许解兵,则坚守,而康居候汉罢而来救宛,破汉军必矣。”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善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给汉军。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馀匹,而立宛贵人之故待遇汉使善者名昧蔡以为宛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乃罢而引归。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馀人,别到郁成。郁成城守,不肯给食其军。王申生去大军二百里,而轻之,责郁成。郁成食不肯出,窥知申生军日少,晨用三千人攻,戮杀申生等,军破,数人脱亡,走贰师。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四人相谓曰:“郁成王汉国所毒,今生将去,卒失大事。”欲杀,莫敢先击。上邽骑士赵弟最少,拔剑击之,斩郁成王,赍头。弟、桀等逐及大将军。

  初,贰师後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并力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肯前。贰师将军之东,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见天子,因以为质焉。贰师之伐宛也,而军正赵始成力战,功最多;及上官桀敢深入,李哆为谋计,军入玉门者万馀人,军马千馀匹。贰师後行,军非乏食,战死不能多,而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之,以此物故众。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封广利为海西侯。又封身斩郁成王者骑士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馀人,千石以下千馀人。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適过行者皆绌其劳。士卒赐直四万金。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汉已伐宛,立昧蔡为橡王而去#岁馀,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使我国遇侠,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入质於汉。汉因使使赂赐以镇抚之。

  而汉发使十馀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

  太史公曰: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後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大宛之迹,元因博望。始究河源,旋窥海上。条枝西入,天马内向。葱岭无尘,盐池息浪。旷哉绝域,往往亭障。

大宛列傳譯文

  大宛這地方是由張騫發現的。張騫是漢中人,漢武帝建元年間(前140--前145)當過郎官。這時,天子問投降的匈奴人,他們都說匈奴攻打併戰勝月氏王,用他的頭骨當飲酒的器皿。月氏逃跑了,因而常常怨恨匈奴,只是沒有朋友和他們一塊去打匈奴。這時漢朝正想攻打匈奴,聽到這些說法,因此想派使者去月氏聯絡。但是去月氏必須經過匈奴,於是就招募能夠出使的人。張騫以郎官身份應招,出使月氏,和堂邑氏人原來匈奴奴隸名叫甘父的一同從隴西出境,經過匈奴時,被匈奴抓到,又移送給單于。單于留住張騫,說:“月氏在我們北邊,漢朝怎能派使者前去呢?我們要想派使者去南越,漢朝能允許我們嗎?”扣留張騫十餘年,給他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但是張騫一直保持著漢朝使者的符節,沒有丟失。

  張騫留居匈奴,匈奴對他的看護漸漸寬鬆,張騫因而得以同他的隨從逃向月氏,向西跑了幾十天,到達大宛。大宛聽說漢朝錢財豐富,本想與漢朝溝通,卻未成功。如今見到張騫,心中高興,便向張騫問道:“你想到哪兒去?”張騫說:“我為漢朝出使月氏,卻被匈奴攔住去路。如今逃出匈奴,希望大王派人引導護送我們去月氏。若真能到達月氏,我們返回漢朝,漢朝贈送給大王的財物是用言語說不盡的。”大宛認為張騫的話是真實的,就讓張騫出發,並給他派了嚮導和翻譯,到達康居。康居又把他轉送到大月氏。這時,大月氏的國王已經被匈奴殺死,又立了他的太子當國王。這位國王已把大夏征服,並在這裡居住下來。這地方土地肥美富饒,很少有敵人侵犯,心情安適快樂。自己又認為離漢朝很遠,根本沒有向匈奴報仇的心意。張騫從月氏到了大夏,終究沒有得到月氏對聯漢擊匈奴的明確態度。

  張騫在月氏住了一年多,回國而來,他沿著南山行進,想從羌人居住的地方回到長安,卻又被匈奴捉到了。他在匈奴住了一年多,單于死了,匈奴左谷蠡王攻擊太子,自立為單于,國內大亂,張騫乘機與胡人妻子和堂邑父一起逃回漢朝。漢朝封張騫為太中大夫,封堂邑父為奉使君。

  張騫為人堅強有力量,心胸寬大,誠實可信,蠻夷之人都喜歡他。堂邑父是匈奴人,善於射箭,每當窮困危急之時,就射殺飛禽走獸當飯吃。最初,張騫出使時有一百多隨從,離開漢朝十三年,只有他和甘父兩個人回到漢朝。

  張騫所到的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傳說這些國家的旁邊還有五、六個大國,他都一一向漢天子陳述了情況,說: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漢朝正西面,離漢朝大約一萬里。當地的風俗是定居一處,耕種田地,種稻子和麥子。出產葡萄酒。有很多好馬,馬出汗帶血,它的祖先是天馬的兒子。那裡有城郭房屋,歸它管轄的大小城鎮有七十多座,民眾大約有幾十萬。大宛的兵器是弓和矛,人們騎馬射箭。它的北邊是康居,西邊是大月氏,西南是大夏,東北是烏孫,東邊是扜罙、于寘。于寘的西邊,河水都西流,注入西海。于寘東邊的河水都向東流,注入鹽澤。鹽澤的水在地下暗中流淌,它的南邊就是黃河的源頭,黃河水由此流出。那兒盛產玉石,黃河水流入中國。樓蘭和姑師的城鎮都有城郭,*近鹽澤。鹽澤離長安大約五千裡。匈奴的右邊正處在鹽澤以東,直到隴西長城,南邊與羌人居住區相接,阻隔了通往漢朝的道路。

  烏孫在大宛東北大約二千里,是個百姓不定居一處的國家,人們隨著放牧的需要而遷移,和匈奴的風俗相同。拉弓打仗的兵卒有幾萬人,勇敢善戰。原先服從於匈奴,待到強盛後,就取回被束縛在匈奴的人質,不肯去朝拜匈奴。

  康居在大宛西北大約二千里,是個百姓不定居一處的國家,與月氏的風俗大多相同。拉弓打仗的戰士有八九萬人,同大宛是鄰國。國家小,南邊被迫服侍月氏,東邊被迫服侍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大約二千里,是個百姓不定居一處的國家,與康居的風俗大多相同。拉弓作戰的戰士有十多萬。它*近一個大的水澤,無邊無岸,大概就是北海吧。

  大月氏在大宛西邊大約二三千里,處於媯水之北。它南邊是大夏,西邊是安息,北邊是康居。是個百姓不定居一處的國家,人們隨著放牧的需要而遷移,同匈奴的風俗一樣。拉弓打仗的戰士也一二十萬。從前強大時,輕視匈奴,等到冒頓立為單于,打敗月氏;到了匈奴老上單于時,殺死了月氏王,用月氏王的頭骨做飲酒器皿。開始時,月氏居住在敦煌、祁連之間,待到被匈奴打敗,大部分人就遠遠離開這裡,經過大宛,向西去攻打大夏,並把它打敗,令其臣服於月氏,於是建都在媯水之北,作為王庭。而其餘一小部分不能離開的月氏人,就保全了南山和羌人居住的地方,稱為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邊大約幾千裡的地方。它們的習俗是定居一處,耕種田地,種植稻子和麥子,出產葡萄酒。它的城鎮如同大宛一樣。它所管轄的大小城鎮有數百座,國土方圓數千裡,是最大的國家。*近媯水,有集市,人們為做生意,用車和船裝運貨物,有時運到附近的國家或者幾千裡以外的地方。他們用銀作錢幣,錢幣鑄稱象國王容貌的樣子,國王死去,就改換錢幣,這是因為要模仿國王的面貌。他們在皮革上畫橫作為文字。它西邊是條枝,北邊是奄蔡、黎軒。

  條枝在安息西邊數千裡,*近西海。那裡天氣炎熱潮溼。人們耕種田地,種植稻子。那裡出產一種大鳥,它的蛋就象甕壇那樣大。人口眾多,有的地方往往有小君長,而安息役使管轄他們。把它當做外圍國家。條枝國的人善長魔術。安息的老年人傳說條枝國有弱水和西王母,卻不曾見過。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餘里的媯水南面。其地風俗是人們定居一處,有城鎮和房屋。與大宛的風俗相同。沒有大君長,往往是每個城鎮設定小君長。這個國家的軍隊軟弱,害怕打仗。人們善於做買賣。待到大月氏西遷時,打敗了大夏,統治了整個大夏。大夏的民眾很多,大約有一百多萬。它的都城叫藍市城。這裡有貿易市場。販賣各種物品。大夏東南有身毒國。

  張騫說:“我在大夏時,看見過邛竹杖,蜀布,便問他們:‘從哪兒得到了這些東西?’大夏國的人說:‘我們的商人到身毒國買回來的。身毒國在大夏東南大約幾千裡。那裡的風俗是人們定居一處,大致與大夏相同,但地勢卻低溼,天氣炎熱。它的人民騎著大象打仗。那裡臨近大水。’我估計,大夏離漢朝一萬二千里,處於漢朝西南。身毒國又處於大夏東南幾千裡,有蜀郡的產品,這就說明他離蜀郡不遠了。如今出使大夏,要是從羌人居住區經過,則地勢險要,羌人厭惡;要是稍微向北走,就會被匈奴俘獲。從蜀地前往,應是直道、又沒有侵擾者”。天子已經聽說大宛和大夏、安息等都是大國,出產很多奇特物品,人民定居一處,與漢朝人的生活頗相似,而他們的軍隊軟弱,很看重漢朝的財物。北邊有大月氏、康居這些國家,他們的軍隊強大,但可以用贈送禮物,給予好處的辦法,誘使他們來朝拜漢天子。而且若是真能得到他們,並用道義使其為屬,那麼就可以擴大萬里國土,經過輾轉翻譯,招來不同風俗的人民,使漢朝天子的聲威和恩德傳遍四海內外。漢武帝心中高興,認為張騫的話是對的,於是命令張騫從蜀郡、犍為郡派遣秘密行動的使者,分四路同時出發:一路從駹出發,一路從冉起程,一路從徙出動,一路從邛僰啟行,都各自行走一二千里。結果北邊那一路被氐和笮所阻攔,南邊那一路被嶲和昆明所阻攔。昆明之類的國家沒有君長,善於搶劫偷盜,常殺死和搶掠漢朝使者,漢朝使者終究沒能透過。但是,聽說昆明西邊一千餘里的地方,有個人民都騎象的國家,名叫滇越,蜀郡偷運物品出境的商人中有的到過那裡,於是漢朝因為要尋找前往大夏的道路而開始同滇國溝通。最初,漢朝想開通西南夷,浪費了很多錢財,道路也沒開通,就作罷了。待到張騫說可以由西南夷通往大夏,漢朝又重新從事開通西南夷的事情。

  張騫以校尉的身份跟隨大將軍衛青去攻打匈奴,因為他知道有水草的地方,所以軍隊能夠不睏乏,皇上就封張騫為博望侯。這是漢武帝元朔六年(前193)的事。第二年,張騫當了衛尉,同李廣將軍一同從右北平出發去攻打匈奴。匈奴大兵包圍了李將軍,他的軍隊傷亡很多,而張騫因為誤了約定的時間,被判為死刑,花錢贖罪,成為平民百姓。這一年,漢朝派遣驃騎將軍霍去病在西邊大敗匈奴的幾萬人,來到祁連山下。第二年,匈奴渾邪(yé,爺)王率領他的百姓投降了漢朝,從此金城、河西西邊及南山到鹽澤一帶,再也沒有匈奴人了。匈奴有時派偵察兵來這裡,而這種事情也很少發生。這以後整整二年,漢朝就把匈奴單于趕跑到大沙漠以北。

  這以後,天子屢次向張騫詢問大夏等國的事情。這時張騫已經失去侯爵,於是就說:“我在匈奴時,聽說烏孫國王叫昆莫,昆莫的父親,是匈奴西邊一個小國的君王。匈奴攻打併殺了昆莫的父親,而昆莫出生後就被拋棄到曠野裡。鳥兒口銜著肉飛到他身上,喂他;狼跑來給他餵奶。單于感到奇怪,以為他是神,就收留了他,讓他長大。等他成年後,就讓他領兵打仗,屢次立功,單于就把他父親的百姓給了他,命令他長期駐守在西域。昆莫收養他的百姓,攻打旁邊的小城鎮,逐漸有了幾萬名能拉弓打仗的兵士,熟悉攻伐戰爭的本領。單于死後,昆莫就率領他的民眾遠遠的遷移,保持獨立,不肯去朝拜匈奴。匈奴派遣突擊隊攻打昆莫,沒有取勝,認為昆莫是神人而遠離了他,對他採取約束控制的辦法,而不對他發動重大攻擊。如今單于剛被漢朝打得很疲憊,而原來渾邪王控制的地方又沒人守衛。蠻夷的習俗是貪圖漢朝的財物,若真能在這時用豐厚的財物贈送烏孫,招引他再往東遷移,居住到原來渾邪王控制的地方,同漢朝結為兄弟,根據情勢看,昆莫應該是能夠接受的,如果他接受了這個安排,那麼這就是砍斷了匈奴的右臂。聯合了烏孫之後,它西邊的大夏等國都可以招引來做為外臣屬國”。漢武帝認為張騫說得對,任命他為中郎將,率領三百人,每人兩匹馬,牛羊幾萬只,攜帶錢財布帛,價值幾千萬;還配備了好多個持符節的副使,如果道路能打通,就派遣他們到旁邊的國家去。

  張騫已經到了烏孫,烏孫王昆莫接見漢朝使者,如同對待匈奴單于的禮節一樣,張騫內心很羞愧,他知道蠻夷之人貪婪,就說:“天子贈送禮物,如果國王不拜謝,就把禮物退回來。”昆莫起身拜謝,接受了禮物,其他做法照舊。張騫向昆莫說明了他出使的旨意,說:“如果烏孫能向東遷移到渾邪王的舊地去,那麼漢朝將送一位諸侯的女兒嫁給昆莫做妻子。”這時烏孫國已經分裂,國王年老,又遠離漢朝,不知道它的大小,原先歸屬匈奴已經很久了,而且又離匈奴近,大臣們都怕匈奴,不想遷移,國王不能獨自決定。張騫因而沒能得到烏孫王的明確態度。昆莫有十多個兒子,其中有個兒子叫大祿,強悍,善長領兵,他率領一萬多騎兵居住在另外的地方。大祿的哥哥是太子,太子有個兒子叫岑娶,太子早就死了。他臨死時,對父親昆莫說:“一定要以岑娶做太子,不要讓別人代替他。”昆莫哀傷的答應了他,終於讓岑娶當了太子。大祿對自己沒能取代太子很憤怒,於是收羅他的兄弟們,率領他的軍隊造反了,蓄謀攻打岑娶和昆莫。昆莫年老了,常常害怕大祿殺害岑娶,就分給岑娶一萬多騎兵,居住到別的地方去。而昆莫自己還有一萬多騎兵用以自衛。這樣一來,烏孫國一分為三,而大體上仍是歸屬於昆莫,因此昆莫也不敢獨自與張騫商定這件事。

  張騫於是就分派副使分別出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田、扜罙及旁邊的幾個國家。烏孫國派出嚮導和翻譯送張騫回國。張騫和烏孫國派出的使者共幾十人,帶來幾十匹馬,回報和答謝漢天子,順便讓他們窺視漢朝情況,瞭解漢朝的廣大。

  張騫回到漢朝,被任命為大行,官位排列在九卿之中。過了一年多,他就死了。

  烏孫的使者已經看到漢朝人多而且財物豐厚,回去報告了國王,烏孫國就越發重視漢朝。過了一年多,張騫派出的溝通大夏等國的使者,多半都和所去國家的人一同回到漢朝。於是,西北各國從這時開始和漢朝有了交往。然而這種交往是張騫開創的,所以,以後前往西域各國的使者都稱博望侯,以此取信於外國,外國也因此而信任漢朝使者。

  自從博望侯張騫死後,匈奴聽說漢朝和烏孫有了往來,很氣憤,想攻打烏孫。待到漢朝出使烏孫,而且從它南邊到達大宛、大月氏,使者接連不斷,烏孫才感到恐懼,派使者向漢朝獻馬,希望能娶漢朝諸侯女兒做妻子,同漢朝結為兄弟。天子向群臣徵求意見,群臣都說:“一定要先讓他們送來聘禮,然後才能把諸侯女兒嫁過去。”最初,天子翻開《易經》占卜,書上寫道:“神馬當從西北來。”得到烏孫的良馬後,天子就命名那馬為“天馬”。待到得了大宛的汗血馬,越發健壯,就改名烏孫馬為“西極”,命名大宛馬為“天馬”。這時漢朝開始修築令居以西的長城亭障,初設酒泉郡,以便溝通西北各國。於是加派使者抵達安息、奄蔡、黎軒、條枝、身毒國。而漢朝天子喜歡大宛的馬,因此出使大宛的使者絡繹不絕。那些出使外國的使者每批多者數百人,少者百餘人,每人所攜帶的東西大體和博望侯所帶的相同。此後出使之事習以為常。所派人數就減少了。漢朝大致一年要派出的使者,多的時候十餘批,少的時候五、六批。遠的地方,使者八、九年才能回來,近的地方,幾年就可以返回來。

  這時漢朝已經滅亡了南越,蜀地和西南夷諸國都震恐,請求漢朝為他們設定官吏和入朝拜見漢天子。於是漢朝設定了益州、越嶲(xī,希)、牂(zāng,髒)柯、沈黎、汶山等郡,想使土地連成一片,再向前通往大夏。於是漢朝一年內就派遣使者柏始昌、呂越人等十餘批,從這些新設的郡出發,直到大夏,但又被昆明所阻攔,使者被殺,錢物被搶,最終也沒能到達大夏。於是漢朝調遣三輔的罪人,再加上巴、蜀的戰士幾萬人,派遣郭昌、衛廣兩位將軍去攻打昆明阻攔漢朝使者的人,殺死和俘獲了幾萬人就離開了。這以後漢朝派出使者,昆明又進行搶殺,最後還是未能溝通大夏。而北邊透過酒泉抵達大夏的路上,使者已經很多,外國人越發滿足了漢朝的布帛財物,對這些東西不再感到貴重。

  自從博望侯因為開闢了通往外國的道路而得到尊官和富貴,以後跟隨出使的官吏和士卒都爭著上書,陳述外國的珍奇之物、怪異之事和利害之情,要求充當使者。漢朝天子認為外國非常遙遠,並非人人樂意前往,就接受他們的要求,賜予符節,招募官吏和百姓而不問他的出身,為他們配備人員,派遣他們出使,以擴大溝通外國的道路。出使歸來的人不能不出現侵吞布帛財物的情況,以及背離天子之意的事情,天子認為他們熟悉西域和使者的工作,常常深究他們的罪行,以此激怒他們,令其出錢贖罪,再次要求充任使者。這樣以來出使的事端層出不窮,而他們也就輕易犯法了。那些官吏士卒也常常反覆稱讚外國有的東西,說大話的人被授予符節當正使,浮誇小的人被任為副使,所以那些胡說而又無德行的人爭相效法他們。那些出使者都是窮人的子弟,把官府送給西域各國的禮物佔為己有,想用低價賣出,在外國獲取私利。外國也討厭漢朝使者人人說的話都有輕重不真實的成分,他們估計漢朝大軍離得遠,不能到達,因而斷絕他們的食物,使漢使者遭受困苦。漢朝使者生活睏乏,物資被斷絕,因而對西域各國產生了積怨,以至於相互攻擊。樓蘭、姑師是小國,正處於交通要道,因而他們攻擊漢朝使者王恢等尤其厲害。匈奴的突擊部隊也時時阻攔攻擊出使西域諸國的漢朝使者。使者爭相詳談外國的危害,雖然各國都有城鎮,但是軍隊軟弱,容易攻擊。於是天子因此派遣從驃侯趙破奴率領屬國騎兵及各郡士兵幾萬人,開赴匈河水,想攻打匈奴,匈奴人都離開了。第二年,攻打姑師,趙破奴和輕騎兵七百多人首先到達,俘虜了樓蘭王,於是攻陷姑師。乘著勝利的軍威圍困烏孫、大宛等國。回漢朝後,趙破奴受封為浞野侯。王恢屢次出使,被樓蘭搞得很困苦,他把這事告訴天子,天子發兵,命令王恢輔佐趙破奴打敗敵人,因此封王恢為浩侯。於是,漢朝從酒泉修築亭鄣,直修到玉門關。

  烏孫王用一千匹馬聘娶漢朝姑娘,漢朝派遣皇族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嫁給烏孫王為妻,烏孫王昆莫以她為右夫人。匈奴也派遣公主嫁給昆莫,昆莫以她為左夫人。昆莫說:“我老了。”就命令他孫子岑娶娶公主為妻子。烏孫盛產馬,那些富有人家的馬竟多至四、五千匹。

  最初,漢朝使者到達安息,安息王命令有關人率領二萬騎兵在東部國境上迎接。東部國境與王都相離數千裡。待走到王都要經過幾十座城鎮,百姓相連,人口甚多。漢朝使者歸來,安息派使者隨漢使來觀察漢朝的廣大,把大鳥蛋和黎軒善變魔術的人獻給漢朝。至於大宛西邊的小國驩(huā,歡)潛、大益,大宛東邊的姑師、扜罙、蘇薤(xiè,謝)等國,都隨漢朝使者來進獻貢品和拜見天子。天子非常高興。

  漢朝使者極力探尋黃河的源頭,源頭出在於窴國,那裡的山上盛產玉石,使者們採回來,天子依據古代圖書加以考查,命名黃河發源的山叫崑崙山。

  這時,天子正屢次到海邊之地視察,每次都讓外國客人跟隨其後,大凡人多的城鎮都要經過。並且散發錢財賞賜他們,準備豐厚的禮物多多供給他們,以此展示漢朝的富有。於是大規模地搞角抵活動,演出奇戲,展出許多怪物,引來許多人圍觀,天子便進行賞賜,聚酒成池,掛肉成林,讓外國客人遍觀各地倉庫中儲藏的物資,以表現漢朝的廣大,使他們傾倒驚駭。待增加那魔術的技巧後,角抵和奇戲每年都變化出新花樣,這些技藝的越發興盛,就從這時開始。

  西域的外國使者,換來換去,往來不斷。但大宛以西諸國使者,都認為遠離漢朝,還驕傲放縱,安逸自適,漢朝還不能以禮約束他們,使他們順從地聽侯吩咐。從烏孫以西直到安息諸國,因為*近匈奴,匈奴使月氏處於困擾之中,所以匈奴使者拿著單于的一封信,則這些國家就輪流供給他們食物,不敢阻留使他們受苦。至於漢朝使者到達,不拿出布帛財物就不供給飲食,不買牲畜就得不到坐騎。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就是因為漢朝遙遠。而漢朝又有錢有物,所以一定要買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但也是由於他們畏懼匈奴使者甚於漢朝使者的緣故。大宛左右的國家都用蒲陶做酒,富有人家藏的酒多達一萬餘石,儲存時間久的幾十年都不壞。當地風俗是特愛喝酒,馬喜歡吃苜蓿草。漢朝使者取回蒲陶、苜蓿的種子,於是天子開始在肥沃的土地上種植蒲陶、苜蓿。得到天馬多了,外國的使者來的多了,則漢朝的離宮別苑旁邊都種上蒲陶、苜蓿,一望無邊。從大宛以西到安息,各國雖然語言不同,但風俗大致相同,彼此可以相互瞭解。那裡的人都眼睛凹陷,鬍鬚很重,善於做買賣,連一分一銖都要爭執。當地風俗尊重女人,女子說話,丈夫就堅決照辦而不敢違背。那裡到處都沒有絲和漆,不懂得鑄錢和器物。等到漢朝使者的逃亡士卒投降了他們,就教他們鑄造兵器和器物。他們得到漢朝的黃金和白銀,就用來鑄造器皿,不用來做錢幣。

  漢朝使者出使西域的漸漸多起來,那自少年時代就隨著出使的人,大多都把自己熟悉的情況向天子彙報,說:“大宛有好馬,在貳師城,他們把它藏匿起來,不肯給漢朝使者。”天子已經喜歡大宛的馬,聽到這訊息,心裡甜滋滋的,就派遣壯士車令等拿著千金和金馬,去請求大宛王交換貳師城的好馬。大宛國已經有很多漢朝的東西,宛王與大臣相互商議說:“漢朝離我們遠,而經過鹽澤來我國屢有死亡、若從北邊來又有匈奴侵擾,從南邊來又缺少水草。而且往往沒有城鎮,飲食很缺乏。漢朝使者每批幾百人前來,而常常因為缺乏食物,死的人超過一半,這種情況怎能派大軍前來呢?他們對我們無可奈何,況且貳師的馬是大宛的寶馬。”就不肯給漢朝使者。漢朝使者發怒,隨便揚言要砸碎金馬離去。大宛貴族官員發怒說:“漢朝使者太輕視我們!”就遣送漢朝使者離開,並命令東邊的鬱成國阻擊並殺死漢朝使者,搶去他們的財物。於是天子大怒,諸位曾出使大宛的人,如姚定漢等人說大宛兵弱,若真能率領不足三千漢朝大軍,用強弓勁弩射擊他們,就可以全部俘獲他們的軍隊,打敗大宛。因為天子曾經派浞野侯攻打樓蘭,他率領七百騎兵搶先攻到樓蘭,俘虜樓蘭王,所以天子認為姚定漢說的對,而且想使他的寵姬李夫人家得以封侯,所以天子就任命李夫人之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調發屬國的六千騎兵,以及各郡國的不規少年幾萬人,前去討伐大宛。目的是到貳師城取回良馬,所以號稱“貳師將軍”。趙始成當軍正,原來的浩侯王恢當軍隊的嚮導,李哆當校尉,掌握軍中的事情。這一年是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這時關東出現嚴重蝗災,蝗蟲飛到西邊的敦煌。

  貳師將軍的軍隊已經過了西部的鹽澤,所路過的小國都害怕,各自堅守城堡,不肯供給漢軍食物。漢軍攻城又攻不下來。攻下城來才能得到飲食,攻不下來來,幾天內就得離開那裡。待到漢軍到達鬱成,戰士跟上來的不過數千人,都飢餓疲勞。他們攻打鬱成,鬱成大敗他們,漢軍被殺傷的人很多。貳師將軍與李哆、趙始成等商量,說:“到達鬱成尚且不能攻下來,何況到達其國王的都城呢?”於是就領兵退回,往來經過二年。他們退到敦煌時,所剩士兵不過十分之一二。他們派使者向天子報告說:“道路遙遠,經常缺乏食物,而且士卒不怕打仗,只憂慮捱餓。人少,不足以攻取大宛。希望暫時收兵。將來多派軍隊再前去討伐。”天子聽後,大怒,就派使者把他們阻止在玉門關,說軍隊中有敢進入玉門關的就殺頭。貳師將軍害怕,於是就留在敦煌。

  太初二年(前103)夏天,漢朝在匈奴損失了浞野侯的軍隊二萬多人。公卿和議事的官員都希望停止打大宛的軍事行動,集中力量攻打匈奴。天子已經討伐大宛,宛是小國卻沒能攻下,那麼大夏等國就會輕視漢朝,而大宛的良馬也絕不會弄來,烏孫和輪臺就會輕易地給漢朝使者增添煩擾,被外國人嘲笑。於是就懲治了說討伐大宛尤為不利的鄧光等,並赦免囚徒和勇敢的犯了罪計程車卒,增派品行惡劣的少年和邊地騎兵,一年多的時間裡就有六萬士兵從敦煌出發,這還不包括那些自帶衣食隨軍參戰的人。這些士兵攜帶著十萬頭牛,三萬多匹馬,還有無數的驢、駱駝等物。他們還帶了很多糧,各種兵器都很齊備。當時全國騷動,相傳奉命征伐大宛的校尉共有五十餘人。宛王城中沒有水井,都要汲取城外流進城內的流水,漢朝軍隊就派遣水工改變城中的水道,使城內無水可用。漢朝還增派了十八萬甲兵,戍守在酒泉、張掖以北,並設定居延、休屠兩個縣以護衛酒泉。漢朝還調發全國七種犯罪之人,載運乾糧供應貳師將軍。轉運物資的人員絡繹不絕,直到敦煌。又任命兩位熟悉馬匹的人做執驅校尉,準備攻破大宛後選取它的良馬。

  於是貳師將軍後來又一次出征,所率兵士很多,所到小國沒有不迎接的,都拿出食物供應漢朝軍隊。他們到達侖頭國,侖頭國不肯投降,攻打了幾天,血洗全國。由侖頭往西去,平安地到達王城,漢軍到達的有三萬人。宛軍迎擊漢軍,漢軍射箭打敗了宛軍,宛軍退入城中依*城牆守衛。貳師將軍的大兵要攻打鬱城,害怕滯留不進而讓大宛越發做出詭詐之事,就先攻大宛城,斷絕他的水源,改變水道,則大宛已深感憂愁困危。漢軍包圍大宛城,攻打四十多天,外城被攻壞,俘虜了大宛貴人中的勇將煎靡。大宛人非常恐懼,都跑進城中。大宛高階官員們相互商議說:“漢朝所以攻打大宛,是因為大宛王毋寡藏匿良馬而又殺了漢朝使者的緣故。如今要是殺死宛王毋寡而且獻出良馬,漢朝軍隊大概會解圍而去,若是不解圍而去,再拼力戰鬥而死,也不晚。”大宛高官們都認為此話正確,便共同殺死宛王毋寡,派遣貴人拿著毋寡的人頭去見貳師將軍,與他相約道:“漢軍不要進攻我們,我們把良馬全部交出,任憑你們挑選,並供應漢軍飲食。如果你們不接受我們的要求,我們就把良馬全殺死,而康居的援兵也將到來。如果他們的軍隊趕到了,我們的軍隊在城裡,康居的軍隊在城外,同漢兵作戰。希望漢軍仔細考慮,何去何從?”這時康居的偵察兵在窺視漢軍的情況,因為漢軍還強大,不敢進攻。貳師將軍李廣利和趙始成、李哆等商議道:“聽說大宛城裡最近找來了漢人,這人熟悉打井技術,而且城中糧食還挺多。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要殺罪魁禍首毋寡。毋寡的人頭已到手,卻又不答應人家的解圍撤兵的要求,那麼他們就會堅決固守,而康居軍隊窺視漢軍疲憊時再來救助大宛,那時必定會打敗漢軍。”軍官們都認為說得對,便答應了大宛的要求。大宛才獻出他們的良馬,讓漢軍自己選擇,而且拿出許多糧食供給漢軍。漢軍選取了他們的幾十匹良馬,以及中等以下的公馬與母馬三千多匹,又立了大宛貴人中從前對待漢使很好的名叫昧蔡的為大宛王,同他們訂立盟約而撤兵。漢軍始終沒有進入大宛城內,就撤軍回到漢朝。

  最初,貳師將軍從敦煌以西啟程,以為人多,所經過的國家無力供給糧食,就把軍隊分成幾支,從南和北兩路前進。校尉王申生、原鴻臚壺充國等率領一千餘人,從另一條路到達鬱成。鬱成人堅持守城,不肯向漢軍供應糧食。王申生離開大軍二百里,認為有所依仗而輕視鬱成,向鬱成求索糧食,鬱成不肯給,並窺視漢軍,知道王申生的軍隊逐日減少,就在某個早晨用三千人攻打王申生的軍隊,殺死了王申生等,軍隊被摧毀,只有幾個人逃脫,跑回貳師將軍那裡。貳師將軍命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前去攻打鬱成。鬱成王逃到康居,上官桀追到康居。康居聽說漢軍已攻下大宛,就把鬱成王獻給了上官桀,上官桀就命令四個騎兵捆縛鬱成王並押解到貳師將軍那裡。四個騎兵互相商議說:“鬱成王是漢朝所恨的人,如今若是活著送去,突然發生意外就是大事。”想殺他,又沒人敢先動手。上邽人騎士趙弟年齡最小,拔出寶劍砍去,殺了鬱成王,帶上他的人頭。趙弟和上官桀等追上了貳師將軍李廣利。

  最初,貳師將軍後一次出兵,天子派使者告訴烏孫,要求他們多派兵與漢軍聯合攻打大宛。烏孫出動二千騎兵前往大宛,但卻採取騎牆態度,觀望不前。貳師將軍勝利東歸,所路過的各個小國,聽說大宛已被打敗,都派他們的子弟隨漢軍前往漢朝進貢,拜見天子,順便留在漢朝作人質。貳師將軍攻打大宛,軍正趙始成奮力戰鬥,功勞最大;上官桀勇敢地率兵深入,李哆能夠出謀劃策,使軍隊回到玉門關的有一萬多人,軍馬一千多匹。貳師將軍後一次出兵,軍隊並非缺乏食物,戰死者也不能算多,而他手下將吏們貪汙,大多不愛士卒,侵奪糧餉,因此死人很多。天子因為他們是遠行萬里討伐大宛,不記他們的過失,而封李廣利為海西侯。又封親手殺鬱成王的騎士趙第為新畤侯,軍正趙始成為光祿大夫,上官桀為少府,李哆為上黨太守。軍官中被升為九卿的有三人,升任諸侯國相、郡守、二千石一級官員的共有一百多人,升為千石一級以下的官員有一千多人。自願參軍者所得到的軍職超過了他們的願望,因被罰罪而參軍的人都免罪而不計功勞。對士卒的賞賜價值四萬金。兩次討伐大宛,總共四年時間才得以結束軍事行動。

  漢朝討伐大宛以後,立昧蔡為大宛王之後就撤離了。過了一年多,大宛高階官員認為昧蔡善於阿諛,使大宛遭到殺戮,於是他們相互謀劃殺了昧蔡,立毋寡的兄弟名叫蟬封的當了大宛國王,而派遣他的兒子到漢朝做人質。漢朝也派使者向大宛贈送禮物加以安撫。

  後來漢朝派了十多批使者到大宛西邊的一些國家,去尋求奇異之物,順便曉諭和考察討伐大宛的威武和功德。敦煌和酒泉從此設定了都尉,一直到西邊的鹽水,路上往往設有亭鄣。而侖頭有屯田士卒幾百人,於是漢朝在那兒設定了使者,以保護田地,積聚糧食,供給出使外國的使者們。

  太史公說:《禹本紀》說:“黃河發源於崑崙。崑崙高達二千五百餘里,是日月相互隱避和各自發出光明之處。崑崙之上有醴泉和瑤池。”現在從張騫出使大夏之後,最終找到了黃河的源頭,從哪兒能看到《禹本紀》所說的崑崙山呢?所以談論九州山川,《尚書》所說的是最接近實際情況的。至於《禹本紀》和《山海經》裡所記載的怪物,我不敢說。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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