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七十列傳·李將軍列傳

李將軍列傳原文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广家世世受射。孝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萧关,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用善骑射,杀首虏多,为汉中郎。广从弟李蔡亦为郎,皆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尝从行,有所旻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及孝景初立,广为陇西都尉,徙为骑郎将。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徙为上谷太守,匈奴日以合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於是乃徙为上郡太守。後广转为边郡太守,徙上郡。尝为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太守,皆以力战为名。

  匈奴大入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马,望匈奴有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皆惊,上山陈。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吾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以百骑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诱,必不敢击我。”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其骑曰:“虏多且近,即有急,柰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坚其意。”於是胡骑遂不敢击。有白马将出护其兵,李广上马与十馀骑饹射杀胡白马将,而复还至其骑中,解鞍,令士皆纵马卧。是时会暮,胡兵终怪之,不敢击。夜半时,胡兵亦以为汉有伏军於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广乃归其大军。大军不知广所之,故弗从。

  居久之,孝景崩,武帝立,左右以为广名将也,於是广以上郡太守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李广俱以边太守将军屯。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刀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刀斗,士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休息,然亦未尝遇害。不识曰:“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然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皆为名将,然匈奴畏李广之略,士卒亦多乐从李广而苦程不识。程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於文法。

  後汉以马邑城诱单于,使大军伏马邑旁谷,而广为骁骑将军,领属护军将军。是时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其後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胡骑得广,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行十馀里,广详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兒马,因推堕兒,取其弓,鞭马南驰数十里,复得其馀军,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骑数百追之,广行取胡兒弓,射杀追骑,以故得脱。於是至汉,汉下广吏。吏当广所失亡多,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

  顷之,家居数岁。广家与故颍阴侯孙屏野居蓝田南山中射猎。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居无何,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败韩将军,後韩将军徙右北平。於是天子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广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终广之身,为二千石四十馀年,家无馀财,终不言家产事。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广讷口少言,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竟死。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

  居顷之,石建卒,於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广复为後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後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乡,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後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车,从大将军击右贤王,有功中率,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後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吾诱而降,降者八百馀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於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後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於右将军军,出东道。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原居前,先死单于。”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於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後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曰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当户击嫣,嫣走。於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馀,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於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

  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馀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於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馀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馀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馀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馀亡散得归汉者四百馀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後,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於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猿臂善射,实负其能。解鞍卻敌,圆阵摧锋。边郡屡守,大军再从。失道见斥,数奇不封。惜哉名将,天下无双!

李將軍列傳譯文

  將軍李廣,隴西郡成紀縣人。他的先祖叫李信,秦朝時任將軍,就是追獲了燕太子丹的那位將軍。他的家原來在槐裡縣,後來遷到成紀。李廣家世代傳習射箭之術。文帝十四年(前166),匈奴人大舉侵入蕭關,李廣以良家子弟的身份參軍抗擊匈奴,因為他善於騎射,斬殺敵人首級很多,所以被任為漢朝廷的中郎。李廣的堂弟李蔡,也被任為中郎。二人又都任武騎常侍,年俸八百名。李廣曾隨從皇帝出行,常有衝鋒陷陣、抵禦敵人,以及格殺猛獸的事,文帝說:“可惜啊!你沒遇到時機,如果讓你正趕上高祖的時代,封個萬戶侯那還在話下嗎!”

  到景帝即位後,李廣任隴西都尉,又改任騎郎將。吳、楚七國叛亂時,李廣任驍騎都尉,隨從太尉周亞夫反擊吳、楚叛軍,在昌邑城下奪取了敵人的軍旗,立功揚名。可是由於梁孝王私自把將軍印授給李廣,回朝後,朝廷沒有對他進行封賞。調他任上谷太守,匈奴每天都來交戰。典屬國公孫昆(hún,魂)邪(yé,爺)對皇上哭著說:“李廣的才氣,天下無雙,他自己仗恃有本領,屢次和敵人正面做戰,恐怕會失去這員良將。”於是又調他任上郡太守。以後李廣轉任邊境各郡太守,又調任上郡太守。他曾任隴西、北地、雁門、代郡、雲中等太守,都以奮力作戰而出名。

  匈奴大舉入侵上郡,天子派來一名宦官跟隨李廣學習軍事,抗擊匈奴。這位宦官帶領幾十名騎兵,縱馬馳騁,遇到三個匈奴人,就與他們交戰,三個匈奴人回身放箭,射傷了宦官,幾乎殺光了他的那些騎兵。宦官逃回到李廣那裡,李廣說:“這一定是匈奴的射鵰能手。”李廣於是就帶上一百名騎兵前去追趕那三個匈奴人。那三個人沒有馬,徒步前行。走了幾十裡,李廣命令他的騎兵左右散開,兩路包抄。他親自去射殺那三個人,射死了兩個,活捉了一個,果然是匈奴的射鵰手。把他捆綁上馬之後,遠遠望見幾千名匈奴騎兵。他們看到李廣,以為是誘敵之騎兵,都很吃驚,跑上山去擺好了陣勢。李廣的百名騎兵也都大為驚恐,想回馬飛奔逃跑。李廣說:“我們離開大軍幾十裡,照現在這樣的情況,我們這一百名騎兵只要一跑,匈奴就要來追擊射殺,我們會立刻被殺光的。現在我們停留不走,匈奴一定以為我們是大軍來誘敵的,必定不敢攻擊我們。”李廣向騎兵下令:“前進!”騎兵向前進發,到了離匈奴陣地還有大約二里的地方,停下來,下令說:“全體下馬解下馬鞍!”騎兵們說:“敵人那麼多,並且又離得近,如果有了緊急情況,怎麼辦?”李廣說:“那些敵人原以為我們會逃跑,現在我們都解下馬鞍表示不逃,這樣就能使他們更堅定地相信我們是誘敵之兵。”於是匈奴騎兵終於不敢來攻擊。有一名騎白馬的匈奴將領出陣來監護他計程車兵,李廣立即上馬和十幾名騎兵一起賓士,射死了那騎白馬的匈奴將領,之後又回到自己的騎兵隊裡,解下馬鞍,讓士兵們都放開馬,隨便躺臥。這時正值日幕黃昏,匈奴軍隊始終覺得奇怪,不敢進攻。到了半夜,匈奴兵又以為漢朝有伏兵在附近,想趁夜偷襲他們,因而匈奴就領兵撤離了。第二天早晨,李廣才回到他的大軍營中,大軍不知道李廣的去向,所以無法隨後接應。

  過了好幾年,景帝去世,武帝即位。左右近臣都認為李廣是名將,於是李廣由上郡太守調任未央宮的禁衛軍長官,程不識也來任長樂宮的禁衛軍長官。程不識和李廣從前都任邊郡太守併兼管軍隊駐防。到出兵攻打匈奴的時候,李廣行軍沒有嚴格的佇列和陣勢,*近水豐草茂的地方駐紮軍隊,停宿的地方人人都感到便利,晚上也不打更自衛,幕府簡化各種文書簿冊,但他遠遠地佈置了哨兵,所以不曾遭到過危險。程不識對隊伍的編制、行軍佇列、駐營陣勢等要求很嚴格,夜裡打更,文書軍吏處理考績等公文簿冊要到天明,軍隊得不到休息,但也不曾遇到危險。程不識說:“李廣治兵簡便易行,然而敵人如果突然進犯他,他就無法阻擋了。而他計程車卒倒也安逸快樂,都甘心為他拼死。我的軍隊雖然軍務紛繁忙亂,但是敵人也不敢侵犯我。”那時漢朝邊郡的李廣、程不識都是名將,但是匈奴人害怕李廣的謀略,士兵也大多願意跟隨李廣而以跟隨程不識為苦。程不識在景帝時由於屢次直言進諫被封為太中大夫,為人清廉,謹守朝廷文書法令。

  後來,漢朝用馬邑城引誘單于,派大軍在馬邑兩旁的山谷中埋伏,李廣任驍(xiāo,消)騎將軍,受護軍將軍韓安國統領節制。當時單于發覺了漢軍的計謀,就逃跑了。漢軍都沒有戰功。四年以後,李廣由衛尉被任為將軍,出雁門關進攻匈奴。匈奴兵多,打敗了李廣的軍隊,並生擒了李廣。單于平時就聽說李廣很有才能,下令說:“俘獲李廣一定要活著送來。”匈奴騎兵俘虜了李廣,當時李廣受傷生病,就把李廣放在兩匹馬中間,裝在繩編的網兜裡躺著。走了十多里,李廣假裝死去,斜眼看到他旁邊的一個匈奴少年騎著一匹好馬,李廣突然一縱身跳上匈奴少年的馬,趁勢把少年推下去,奪了他的弓,打馬向南飛馳數十里,重又遇到他的殘部,於是帶領他們進入關塞。匈奴出動追捕的騎兵幾百名來追趕他,李廣一邊逃一邊拿起匈奴少年的弓射殺追來的騎兵,因此才能逃脫。於是回到漢朝京城,朝廷把李廣交給執法官吏。執法官判決李廣損失傷亡太多,他自己又被敵人活捉,應該斬首,李廣用錢物贖了死罪,削職為民。

  轉眼間,李廣在家已閒居數年,李廣家和已故穎陰侯灌嬰的孫子灌強一起隱居在蘭田,常到南山中打獵。曾在一天夜裡帶著一名騎馬的隨從外出,和別人一起在田野間飲酒。回來時走到霸陵亭,霸陵尉喝醉了,大聲喝斥,禁止李廣通行。李廣的隨從說:“這是前任李將軍。”亭尉說:“現任將軍尚且不許通行,何況是前任呢!”便扣留了李廣,讓他停宿在霸陵亭下。沒過多久,匈奴入侵殺死遼西太守,打敗了韓將軍(韓安國),韓將軍遷調右北平。於是天子就召見李廣,任他為右北平太守。李廣隨即請求派霸陵尉一起赴任,到了軍中就把他殺了。

  李廣駐守右北平,匈奴聽說後,稱他為“漢朝的飛將軍”,躲避他好幾年,不敢入侵右北平。

  李廣外出打獵,看見草裡的一塊石頭,以為是老虎就向它射去,射中了石頭,箭頭都射進去了,過去一看,原來是石頭。接著重新再射,始終不能再射進石頭了。李廣駐守過各郡,聽說有老虎,常常親自去射殺。到駐守右北平時,一次射虎,老虎跳起來傷了李廣,李廣也終於射死了老虎。

  李廣為官清廉,得到賞賜就分給他的部下,飲食總與士兵在一起。李廣一生到死,做二千石俸祿的官共四十多年,家中沒有多餘的財物,始終也不談及家產方面的事。李廣身材高大,兩臂如猿,他善於射箭也是天賦,即便是他的子孫或外人向他學習,也沒人能趕上他。李廣語言遲鈍,說話不多,與別人在一起就在地上畫軍陣,然後比射箭,按射中較密集的行列還是較寬疏的行列來定罰誰喝酒。他專門以射箭為消遣,一直到死。李廣帶兵,遇到缺糧斷水的地方,見到水,士兵還沒有完全喝到水,李廣不去*近水;士兵還沒有完全吃上飯,李廣一口飯也不嘗。李廣對士兵寬厚和緩不苛刻,士兵因此愛戴他,樂於為他所用。李廣射箭的方法是,看見敵人逼近,如果不在數十步之內,估計射不中,就不發射。只要一發射,敵人立即隨弓弦之聲倒地。因此他領兵有幾次被困受辱,射猛獸也曾被猛獸所傷。

  沒過多久,石建死了,於是皇上召見李廣,讓他接替石建任郎中令。元朔六年(前123年)李廣又被任為後將軍,跟隨大將軍衛青的軍隊從定襄出塞,征伐匈奴。許多將領因斬殺敵人首級符合規定數額,以戰功被封侯,而李廣的軍隊卻沒有戰功。過了兩年,李廣以郎中令官職率領四千騎兵從右北平出塞,博望侯張騫(qiān,千)率領一萬騎兵與李廣一同出征,分行兩條路。行軍約幾百裡,匈奴左賢王率領四萬騎兵包圍了李廣,李廣計程車兵都很害怕,李廣就派他的兒子李敢騎馬往匈奴軍中賓士。李敢獨自和幾十名騎兵飛奔,直穿匈奴騎兵陣,又從其左右兩翼突出,回來向李廣報告說:“匈奴敵兵很容易對付啊!”士兵們這才安心。李廣佈成圓形兵陣,面向外,匈奴猛攻,箭如雨下。漢兵死了一半多,箭也快用光了。李廣就命令士兵拉滿弓,不要放箭,而李廣親自用大黃弩弓射匈奴的副將,殺死了好幾個,匈奴軍才漸漸散開。這時天色已晚,軍吏士兵都面無人色,可是李廣卻神態自然,更加註意整頓軍隊。軍中從此都很佩服他的勇敢。第二天,又去奮力作戰,博望侯的軍隊也趕到了,匈奴軍才解圍退去。漢軍非常疲憊,所以也不能去追擊。當時李廣軍幾乎全軍覆沒,只好收兵回朝。按漢朝法律,博望侯行軍遲緩,延誤限期,應處死刑,用錢贖罪,降為平民。李廣功過相抵,沒有封賞。

  當初,李廣的堂弟李蔡和李廣一起侍奉文帝。到景帝時,李蔡累積功勞已得到年俸二千石的官位。武帝時,做到代國的國相。元朔五年(前124)被任為輕車將軍,跟隨大將軍衛青攻打匈奴右賢王有功,達到斬殺敵人首級的規定,被封為樂安侯。元狩二年(前121)間,代公孫弘任丞相。李蔡的才幹在下等之中,聲名比李廣差得很遠,然而李廣得不到封爵和封地,官位沒超過九卿,可是李蔡卻被封為列侯,官位達到三公。李廣屬下的軍官和士兵們,也有人得到了侯爵之封。李廣曾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閒談說:“自從漢朝攻打匈奴以來,我沒有一次不參加。可是各部隊校尉以下的軍官,才能還不如中等人,然而由於攻打匈奴有軍功被封侯的有幾十人。我李廣不算比別人差,但是沒有一點功勞用來得到封地,這是什麼原因呢?難道是我的骨相就不該封侯嗎?還是本來就命該如此呢?”王朔說:“將軍自己回想一下,難道曾經有過值得悔恨的事嗎?”李廣說:“我曾當過隴西太守,羌人有一次反叛,我誘騙他們投降,投降的有八百多人,我用欺詐手段在同一天把他們都殺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只有這件事。”王朔說:“能使人受禍的事,沒有比殺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這也就是將軍不能封侯的原因。”

  又過了兩年,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大舉出徵匈奴,李廣幾次親自請求隨行。天子認為他已年老,沒有答應;好久才准許他前去,讓他任前將軍。這一年是元狩四年(前119)。

  李廣不久隨大將軍衛青出征匈奴,出邊塞以後,衛青捉到敵兵,知道了單于住的地方,就自己帶領精兵去追逐單于,而命令李廣和右將軍的隊伍合併,從東路出擊。東路有些迂迴繞遠,而且大軍走在水草缺少的地方,勢必不能並隊行進。李廣就親自請求說:“我的職務是前將軍,如今大將軍卻命令我改從東路出兵,況且我從少年時就與匈奴作戰,到今天才得到一次與單于對敵的機會,我願做前鋒,先和單于決一死戰。”大將軍衛青曾暗中受到皇上的警告,認為李廣年老,命運不好,不要讓他與單于對敵,恐怕不能實現俘獲單于的願望。那時公孫敖剛剛丟掉了侯爵,任中將軍,隨從大將軍出征,大將軍也想讓公孫敖跟自己一起與單于對敵,故意把前將軍李廣調開。李廣當時也知道內情,所以堅決要求大將軍收回撥令。大將軍不答應他的請求,命令長史寫文書發到李廣的幕府,並對他說:“趕快到右將軍部隊中去,照文書上寫的辦。”李廣不向大將軍告辭就起程了,心中非常惱怒地前往軍部,領兵與右將軍趙食(yì,義)其(jī,基)合兵後從東路出發。軍隊沒有嚮導,有時迷失道路,結果落在大將軍之後。大將軍與單于交戰,單于逃跑了,衛青沒有戰果只好回兵。大將軍向南行渡過沙漠,遇到了前將軍和右將軍。李廣謁見大將軍之後,回到自己軍中。大將軍派長史帶著乾糧和酒送給李廣,順便向李廣和趙食其詢問迷失道路的情況,衛青要給天子上書報告詳細的軍情。李廣沒有回答。大將軍派長史急切責令李廣幕府的人員前去受審對質。李廣說:“校尉們沒有罪,是我自己迷失道路,我現在親自到大將軍幕府去受審對質。”

  到了大將軍幕府,李廣對他的部下說:“我從少年起與匈奴打過大小七十多仗,如今有幸跟隨大將軍出征同單于軍隊交戰,可是大將軍又調我的部隊去走迂迴繞遠的路,偏又迷失道路,難道不是天意嗎!況且我已六十多歲了,畢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筆吏的侮辱。”於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廣軍中的所有將士都為之痛哭。百姓聽到這個訊息,不論認識的不認識的,也不論老的少的都為李廣落淚。右將軍趙食其單獨被交給執法官吏,應判為死罪,用財物贖罪,降為平民。

  李廣有三個兒子,名叫當戶、椒、敢,都任郎官。一次天子和弄臣韓嫣戲耍,韓嫣有點放肆的舉動,李當戶去打韓嫣,韓嫣逃跑了,於是天子認為當戶很勇敢。當戶死得早,李椒被封為代郡太守,二人都比李廣先死。當戶有遺腹子名李陵。李廣死在軍中的時候,李敢正跟隨驃騎將軍霍去病。李廣死後第二年,李蔡以丞相之位侵佔景帝陵園前大道兩旁的空地,因而獲罪,應送交法吏查辦,李蔡不願受審對質,也自殺了,他的封國被廢除。李敢以校尉官職隨從驃騎將軍出擊匈奴左賢王,奮力作戰,奪得左賢王的戰鼓和軍旗,斬殺很多敵人首級,因而賜封了關內侯的爵位,封給食邑二百戶,接替李廣任郎中令。不久,李敢怨恨大將軍衛青使他父親飲恨而死,就打傷了大將軍,大將軍把這件事隱瞞下來,沒有張揚。又過了不久,李敢隨從皇上去雍縣,到甘泉宮打獵。驃騎將軍霍去病和衛青有親戚關係,就把李敢射死了。霍去病當時正在顯貴並且受寵,皇上就隱瞞真相,說李敢是被鹿撞死的。又過一年多,霍去病死了。李敢有個女兒是太子的侍妾,很受寵愛,李敢的兒子李禹也受太子寵愛,但他貪財好利,李氏家族日漸敗落衰微了。

  李陵到壯年以後,被選任為建章營的監督官,監管所有騎兵。他善於射箭,愛護士兵,天子認為李家世代為將,因而讓李陵率領八百騎兵。李陵曾深入匈奴境內兩千多里,穿過居延海,觀察地形,沒有遇見敵人就回來了。後被封為騎都尉,統率丹陽的楚兵五千人,在酒泉、張掖教練射箭,屯駐在那裡防備匈奴。

  幾年後,天漢二年(前99)秋天,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三萬騎兵在祁連山進攻匈奴右賢王,武帝派李陵率領他的步兵射手五千人,出兵到居延海以北大約一千里的地方,想用此法分散敵人的兵力,不讓他們專門去對付貳師將軍。李陵已到預定期限就要回兵,而單于用八萬大軍包圍截擊李陵的軍隊。李陵軍隊只有五千人,箭射光了,士兵死了大半,但他們殺傷匈奴也有一萬多人。李陵軍邊退邊戰,接連戰鬥了八天,往回走到離居延海還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匈奴兵攔堵住狹窄的山谷,截斷了他們的歸路。李陵軍隊缺乏糧食,救兵也不到,敵人加緊進攻,並勸誘李陵投降。李陵說:“我沒臉面去回報皇帝了!”於是就投降了匈奴。他的軍隊全軍覆沒,餘下逃散能回到漢朝的只有四百多人。

  單于得到李陵之後,因平素就聽說過李陵家的名聲,打仗時又很勇敢,於是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李陵,使他顯貴。漢朝知道後,就殺了李陵的母親妻兒全家。從此以後,李家名聲敗落,隴西一帶的人士曾為李氏門下賓客的,都以此為恥辱。

  太史公說:《論語》裡說:“在上位的人自身行為端正,不下命令事情也能實行;自身行為不正,發下命令也沒人聽從。”這就是說的李將軍吧!我所看到的李將軍,老實厚道像個鄉下人,開口不善講話,可在他死的那天,天下人不論認識他的還是不認識他的,都為他盡情哀痛。他那忠實的品格確實得到了將士們的信賴呀!諺語說:“桃樹李樹不會講話,樹下卻自然地被人踩出一條小路。”這話雖然說的是小事,但可以用來比喻大道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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