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七十列傳·酷吏列傳

酷吏列傳原文

  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於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高后时,酷吏独有侯封,刻轹宗室,侵辱功臣。吕氏已败,遂侯封之家。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於错,错卒以被戮。其後有郅都、宁成之属。

  郅都者,杨人也。以郎事孝文帝。孝景时,都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於朝。尝从入上林,贾姬如厕,野彘卒入厕。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柰宗庙太后何!”上还,彘亦去。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馀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於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瞷氏首恶,馀皆股栗。居岁馀,郡中不拾遗。旁十馀郡守畏都如大府。

  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郅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徵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都免归家。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而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郅都节,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匈奴患之。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於是遂斩郅都。

  宁成者,穰人也。以郎谒者事景帝。好气,为人小吏,必陵其长吏;为人上,操下如束湿薪。滑贼任威。稍迁至济南都尉,而郅都为守。始前数都尉皆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都素闻其声,於是善遇,与结驩。久之,郅都死,後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於是上召宁成为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外戚多毁成之短,抵罪髡钳。是时九卿罪死即死,少被刑,而成极刑,自以为不复收,於是解脱,诈刻传出关归家。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千万,安可比人乎!”乃贳贷买陂田千馀顷,假贫民,役使数千家。数年,会赦。致产数千金,为任侠,持吏长短,出从数十骑。其使民威重於郡守。

  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故因姓周阳氏。由以宗家任为郎,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时,由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谨甚,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所爱者,挠法活之;所憎者,曲法诛灭之。所居郡,必夷其豪。为守,视都尉如令。为都尉,必陵太守,夺之治。与汲黯俱为忮,司马安之文恶,俱在二千石列,同车未尝敢均茵伏。

  由後为河东都尉,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罪。胜屠公当抵罪,义不受刑,自杀,而由弃市。

  自宁成、周阳由之後,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

  赵禹者,斄人。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事太尉亚夫。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今上时,禹以刀笔吏积劳,稍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与张汤论定诸律令,作见知,吏传得相监司。用法益刻,盖自此始。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兒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父死後,汤为长安吏,久之。

  周阳侯始为诸卿时,尝系长安,汤倾身为之。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汤贵人。汤给事内史,为宁成掾,以汤为无害,言大府,调为茂陵尉,治方中。

  武安侯为丞相,徵汤为史,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治陈皇后蛊狱,深竟党与。於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已而赵禹迁为中尉,徙为少府,而张汤为廷尉,两人交驩,而兄事禹。禹为人廉倨。为吏以来,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见文法辄取,亦不覆案,求官属阴罪。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始为小吏,乾没,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己心内虽不合,然阳浮慕之。

  是时上方乡文学,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亭疑法。奏谳疑事,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上所是,受而著谳决法廷尉,絜令扬主之明。奏事即谴,汤应谢,乡上意所便,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於此。”罪常释。即奏事,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其欲荐吏,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予监史深祸者;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即下户羸弱,时口言,虽文致法,上财察。於是往往释汤所言。汤至於大吏,内行脩也。通宾客饮食。於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调护之尤厚。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然得此声誉。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於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後不可治。”於是上可论之。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多此类。於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县官空虚。於是丞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缗令,鉏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於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於是痛绳以罪。则自公卿以下,至於庶人,咸指汤。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

  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於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於是上遣山乘鄣。至月馀,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後,群臣震慴。

  汤之客田甲,虽贾人,有贤操。始汤为小吏时,与钱通,及汤为大吏,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亦有烈士风。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卻,已而为御史中丞,恚,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不能为地。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事下汤,汤治论杀文,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纵迹安起?”汤详惊曰:“此殆文故人怨之。”谒居病卧闾里主人,汤自往视疾,为谒居摩足。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谒居尝案赵王,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汤亦治他囚导官,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宣尝与汤有卻,及得此事,穷竟其事,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当谢,汤无与也,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

  始长史硃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列於九卿。数年,坐法废,守长史,见汤,汤坐床上,丞史遇买臣弗为礼。买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王朝,齐人也。以术至右内史。边通,学长短,刚暴彊人也,官再至济南相。故皆居汤右,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於汤。汤数行丞相事,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以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与汤分之,及他奸事。事辞颇闻。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汤不谢。汤又详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面欺,使使八辈簿责汤。汤具自道无此,不服。於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汙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上惜汤。稍迁其子安世。

  赵禹中废,已而为廷尉。始条侯以为禹贼深,弗任。及禹为少府,比九卿。禹酷急,至晚节,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王温舒等後起,治酷於禹。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乱悖有罪,免归。後汤十馀年,以寿卒于家。

  义纵者,河东人也。为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纵有姊姁,以医幸王太后。王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姊曰:“有弟无行,不可。”太后乃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治敢行,少蕴藉,县无逋事,举为第一。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不避贵戚。以捕案太后外孙脩成君子仲,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河内道不拾遗。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为岸头侯。

  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馀,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号曰“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饹亡,南阳吏民重足一迹。而平氏硃彊、杜衍、杜周为纵牙爪之吏,任用,迁为廷史。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於是徙纵为定襄太守。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馀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馀人。纵一捕鞠,曰“为死罪解脱”。是日皆报杀四百馀人。其後郡中不寒而栗,猾民佐吏为治。

  是时赵禹、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後会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温舒至恶,其所为不先言纵,纵必以气凌之,败坏其功。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纵廉,其治放郅都。上幸鼎湖,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道多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嗛之。至冬,杨可方受告缗,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沮事,弃纵市。後一岁,张汤亦死。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少时椎埋为奸。已而试补县亭长,数废。为吏,以治狱至廷史。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择郡中豪敢任吏十馀人,以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而纵使督盗贼,快其意所欲得。此人虽有百罪,弗法;即有避,因其事夷之,亦灭宗。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具私马五十匹,为驿自河内至长安,部吏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馀家。上书请,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奏行不过二三日,得可事。论报,至流血十馀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毋声,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其颇不得,失之旁郡国,黎来,会春,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其治复放河内,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杨赣、成信等。义纵为内史,惮未敢恣治。及纵死,张汤败後,徙为廷尉,而尹齐为中尉。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使督盗贼,所斩伐不避贵戚。迁为关内都尉,声甚於宁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吏民益凋敝。尹齐木彊少文,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以故事多废,抵罪。上复徙温舒为中尉,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

  杨仆者,宜阳人也。以千夫为吏。河南守案举以为能,迁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为敢挚行。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为能。南越反,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梁侯。为荀彘所缚。居久之,病死。

  而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廷惛惛不辩,至於中尉则心开。督盗贼,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温舒为人,善事有埶者;即无埶者,视之如奴。有埶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埶者,贵戚必侵辱。舞文巧诋下户之猾,以焄大豪。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大抵尽靡烂狱中,行论无出者。其爪牙吏虎而冠。於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有势者为游声誉,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

  温舒击东越还,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温舒请覆中尉脱卒,得数万人作。上说,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

  岁馀,会宛军发,诏徵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他奸利事,罪至族,自杀。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光禄徐自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

  温舒死,家直累千金。後数岁,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小群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於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持节,虎符发兵以兴击,斩首大部或至万馀级,及以法诛通饮食,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无可柰何。於是作“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後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恐不能得,坐课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浸多,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

  减宣者,杨人也。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徵为大厩丞。官事辨,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所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王温舒免中尉,而宣为左内史。其治米盐,事大小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实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居官数年,一切郡中为小治辨,然独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难以为经。中废。为右扶风,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杀信,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诋罪,以为大逆,当族,自杀。而杜周任用。

  杜周者,南阳杜衍人。义纵为南阳守,以为爪牙,举为廷尉史。事张汤,汤数言其无害,至御史。使案边失亡,所论杀甚众。奏事中上意,任用,与减宣相编,更为中丞十馀岁。

  其治与宣相放,然重迟,外宽,内深次骨。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後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减百馀人。郡吏大府举之廷尉,一岁至千馀章。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近者数百里。会狱,吏因责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於是闻有逮皆亡匿。狱久者至更数赦十有馀岁而相告言,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馀人。

  周中废,後为执金吾,逐盗,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家两子,夹河为守。其治暴酷皆甚於王温舒等矣。杜周初徵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後,网密,多诋严,官事浸以秏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虽惨酷,斯称其位矣。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咸,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朴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

  太上失德,法令滋起。破觚为圆,禁暴不止。奸伪斯炽,惨酷爰始。乳兽扬威,苍鹰侧视。舞文巧诋,怀生何恃!

酷吏列傳譯文

  孔子說;“用政治法令來引導百姓,用刑罰來約束百姓,百姓可以免於犯罪,但卻沒有羞恥之心。如果用道德來引導百姓,用禮儀來約束百姓,那麼百姓就會有羞恥之心,並改正錯誤,走上正道。”老子說:“具有高尚道德的人,不表現在形式上的德,因此才有德;道德低下的人,執守著形式上的德,因此沒有實際的德。”“法令越是嚴酷,盜賊反而更多。”太史公說:這些話可信啊!漢令是政治的工具,而不是管理政治清濁的根源。從前天下的法網是很密的,但是*邪詐偽的事情卻產生出來,這情況發展到最嚴重的時候,官吏和百姓竟然相互欺騙,達到國家一蹶不振的地步。在這個時候,官吏管理政事就象抱薪救火,揚湯止沸一樣,如果不用強健有力的人和嚴酷的 法令,怎麼能勝其任而愉快呢?如果讓倡言道德的人來幹這些事,一定會失職的。所以孔子說:“審理訴訟,我同別人一樣;一定要有不同,那就讓人們不要再發生訴訟的事。”老子說:“愚蠢淺漏的人聽到道德之言,就會大笑起來。”這些話並不是虛妄之言。漢朝建立後,破壞了方形的,換成圓形的,對秦朝法律作了較大變動,如同砍掉外部的雕飾,露出質樸自然的本質一樣,法律由繁苛而至寬簡,就像可以漏掉吞舟之魚的魚網,然而官吏的治績純厚美盛,不至於做出*邪之事,百姓也都平安無事。由此可見,國家政治的美好,在於君王的寬厚,而不在法律的嚴酷。

  高後時代,酷吏只有侯封,苛刻欺壓皇族,侵犯侮辱有功之臣。諸呂徹底失敗後,朝廷就殺了侯封的全家。孝景帝時代,晁錯用心苛刻嚴酷,多用法術來施展他的才能,因而吳、楚等七國叛亂,把憤怒發洩到晁錯身上,晁錯因此被殺。這以後有郅都和寧成之輩。

  郅都是楊縣人,以郎官的身份服事孝文帝。景帝時代,郅都當了中郎將,敢於向朝廷直言進諫,在朝廷上當面使人折服。他曾經跟隨天子到上林苑,賈姬到廁所去,野豬突然闖進廁所。皇上用眼示意郅都,郅都不肯行動。皇上想親自拿著武器去救賈姬,郅都跪在皇上面前說:“失掉一個姬妾,還會有個姬妾進宮,天下難道會缺少賈姬這樣的人嗎?陛下縱然看輕自已,而祖廟和太后怎麼辦呢?”皇上回轉身來,野豬也離開了。太后聽說了這件事,賞賜郅都黃金百斤,從此重視郅都。

  濟南姓的宗族共有三百多家,強橫*滑,濟南太守不能治服他們,於是漢景帝就任命郅都當濟南太守。郅都來到濟南郡所,就把氏家族首惡分子的全家都殺了,其餘姓壞人都嚇得大腿發抖。過了一年多,濟南郡路不拾遺。周圍十多個郡的郡守畏懼郅都就象畏懼上級官府一樣。

  郅都為人勇敢,有氣力,公正廉潔,不翻開私人求情的信,送禮,他不接受,私人的請託他不聽。他常常自己說:“已經背離父母而來當官,我就應當在官位上奉公盡職,保持節操而死,終究不能顧念妻子兒女。”

  郅都調升中尉之官,丞相周亞夫官最高而又傲慢,而郅都見到他只是作揖,並不跪拜。這時,百姓質樸,怕犯罪,都守法自重,郅都卻自首先施行嚴酷的刑法,以致執法不畏避權貴和皇親,連列侯和皇族之人見到他,都要側目而視,稱呼他為“蒼鷹”。

  臨江王被召到中尉府受審問,臨江王想得到書寫工具,給皇上寫信,表示謝罪,郅都卻告訴官吏不給他書寫工具。魏其侯派人暗中給臨江王送去書寫工具。臨江王給皇上寫了謝罪的信,於是就自殺了。竇太后聽到這個訊息,發怒了,用嚴法中傷郅都,郅都被免官歸家。漢景帝就派使者拿著符節任命郅都為雁門太守,並讓他乘便取道上路,直接去雁門上任,根據實際情況獨立處理政事。匈奴人一向聽說郅都有操節,現在由他守衛邊境,所以匈奴人便領兵離開漢朝邊境,直到郅都死去時,一直沒敢*近雁門。匈奴甚至做了像郅都模樣的木偶人,讓騎兵們奔跑射擊,沒有人能射中,害怕郅都到了如此的程度。匈奴人以郅都為禍患。竇太后最後竟以漢朝法律中傷郅都,景帝說:“郅都是忠臣。”想釋放他。竇太后說:“臨江王難道就不是忠臣嗎?”於是就把郅都殺了。

  寧成是穰縣人,做侍衛隨從之官服事漢景帝。他為人好勝,做人家的小官時,一定要欺陵他的長官;做了人家的長官,控制下就象捆綁溼柴一樣隨便。他狡猾兇殘,任性使威,逐漸升官,當了濟南都尉,這時郅都是濟南太守。在此之前的幾個都尉都是步行走入太守府,透過下級官吏傳達,然後進見太守,就象縣令進見太守一樣,他們畏懼郅都就是這個樣子。等到寧成前來,卻一直越過郅都,走到他的上位。郅都一向聽說過他的名聲,於是很好地對待他,同他結成友好關係。過了好久,郅都死去,後來長安附近皇族中的好多人兇暴犯法,於是皇上召來寧成當了中尉,他的治理辦法仿效郅都,他的廉潔不如郅都,但是皇族豪強人人都恐懼不寧。

  漢武帝即位,寧成改任為內史。外戚們多誹謗寧成的缺點,他被依法叛處剃髮和以鐵縛脖子的刑罰,這時九卿犯罪該處死的就處死,很少遭受一般刑罰,而寧成卻遭受極重的刑罰,他自己認為朝廷不會再用他當官,於是就解脫刑具,私刻假的有關檔案,出了函谷關回到家中。他楊言說;“當官做不到二千石一級的高官,經商掙不到一千萬貫錢,怎能同別人相比呢?”於是他借錢買了一千多頃可灌溉的土地,出租給貧苦的百姓,給他種地受奴役的有幾千家。幾年以後,遇上大赦。他已有了幾千斤黃金的家產,專好抱打不平,掌握官吏們的短處,出門時有幾十個騎馬的人跟隨其後。他驅使百姓的權威比郡守還大。

  周陽由,他父親趙兼以淮南王劉長舅父的身份被封為周陽侯,所以姓周陽。周陽由因為是外戚被任命為郎官,服事孝文帝和孝景帝。景帝時,周陽由當了郎官。漢武帝即位後,官員處理政事,崇尚遵循法度,謹慎行事,然而周陽由在二千石一級的官員中,是最暴虐殘酷、驕傲放縱的人。他所喜愛的,如果犯了死罪,就曲解法律使那人活下來;他所憎惡的,他就歪曲法令把他殺死。他在哪個郡當官,就一定要消滅那個郡的豪門。他當郡太守,就把都尉視同縣令一般。他當都尉,必定欺凌太守,侵奪他的權力。他和汲黯都屬於強狠之人,還有司馬安善用法令條文害人,都身居二千石官員的行列,可是汲黯與司馬安若與周陽由同車都不敢和周陽由均分坐墊與同伏車欄。

  周陽由後來當了河東郡的都尉,經常同郡太守申屠公爭權,互相告狀,結果申公被判決有罪,但他堅持道義,不肯接受刑罰而自殺,周陽由被處以棄市之刑。

  從寧成、周陽由之後,政事更加繁雜,百姓用巧詐的手段對付法律,多數官吏治理政事都象寧成和周陽由一樣。

  趙禹是(taí,臺)縣人,以佐史的身份補任京城官府的官員,因為廉潔升為令史,服事周亞夫。周亞夫當丞相,趙禹當丞相史,丞相府中的人都稱讚他廉潔公平。但周亞夫不重用他,說:“我很知道趙禹有傑出無比的才幹,但他執法深重嚴酷,不能在大的官府當官。”武帝時代,趙禹因為從事文書工作而積累功勞,逐漸升為御史。皇上認為他能幹,又升到太史大夫。他和張湯共同制定各種法令,製作“見知法”,讓官吏互相監視,相互檢舉。漢朝法律越發嚴厲,大概就從這時開始。

  張湯是杜縣人。他父親當長安縣丞,有一次出門去,張湯當時是小孩,父親就讓他在家看門。父親回家後,看到老鼠偷了肉,就對張湯發怒,用鞭子打了他。張湯掘開鼠洞,找到偷肉的老鼠和沒吃完的肉,就舉告老鼠的罪行,加以拷打審問,記錄審問過程,反覆審問,把判決的罪狀報告上級,並且把老鼠和剩肉取來,當堂最後定案,把老鼠分屍處死。他父親看到這情景,又看到那判決辭就象老練的法官所寫,特別驚訝,於是就讓他學習斷案的文書。父親死後,張湯就當了長安的官員,做了很長一段時間。

  周陽侯田勝開始做九卿之官時,曾經被拘禁在長安,張湯盡其全力加以保護。待田勝出獄封了侯,與張湯密切交往,並把當朝權貴一一介紹給張湯,讓張湯同他們相識。張湯在內史任職,做寧成的屬官,因為張湯才華無比,寧成就向上級官府推薦,被調升為茂陵尉,主持陵墓土建工程。

  武安侯田蚡當了丞相,徵召張湯做內史,經常向天子推薦他,被任命為御史,讓他處理案件。他主持處理陳皇后巫蠱案件時,深入追究同黨。於是漢武帝認為他有辦事能力,逐步提拔他當了太中大夫。他與趙禹一起制定各種法律條文,務求苛刻嚴峻,約束在職的官吏。不久,趙禹提升為中尉■又改任少府,而張湯當了廷尉,兩人友好交往,張湯以對待兄長的禮節對待趙禹。趙禹為人廉潔傲慢,當官以來,家中沒有食客。三公九卿前來拜訪,趙禹卻始終不回訪答謝,務求斷絕與知心朋友和賓客的來往,獨自一心一意地處理自己的公務。他看到法令條文就取來,也不去複查,以求追究從屬官員的隱秘的罪過。張湯為人多詐,善施智謀控制別人。他開始當小官時,就喜歡以權自謀私利,曾與長安富商田甲、魚翁叔之流勾結。待到了九卿之官時,便結交天下名士大夫,自己內心雖然同他們不合,但表面卻裝出仰慕他們的樣子。

  這時,漢武帝正心向儒家學說,張湯判決大案,就想附會儒家觀點,因此就請博士弟子們研究《尚書》、《春秋》,他擔任廷尉史,就請他們評判法律的可疑之處。每次上報判決的疑難案件,都預先給皇上分析事情的原委,皇上認為對的,就接受並記錄下來,作為判案的法規,以廷尉的名義加以公佈,頌揚皇上的聖明。如果奏事遭到譴責,張湯就認錯謝罪,順著皇上的心意,一定要舉出正、左右監和賢能的屬吏,說:“他們本來向我提議過,就象皇上責備我的那樣,我沒采納,愚蠢到這種地步。”因此,他的罪常被皇上寬恕不究。他有時向皇上呈上奏章,皇上認為好,他就說:“臣我不知道寫這奏章,是正、左右監、椽史中某某人寫的。”他想推薦官吏,表揚人家的好處,掩蔽別人的過失,常常這樣做。他所處理的案件,如果是皇上想要加罪的,他就交給執法嚴酷的監史去辦理;要是皇上想寬恕的,他就交給執法輕而公平的監史去辦理。他所處理的如果是豪強,則一定要玩弄法律條文,巧妙地進行誣陷。如果是平民百姓和瘦弱的人,則常常用口向皇上陳述,雖然按法律條文應當判刑,但請皇上明察裁定。於是,皇上往往就寬釋了張湯所說的人。張湯雖做了大官,自身修養很好,與賓客交往,同他們喝酒吃飯,對於老朋友當官的子弟以及貧窮的兄弟們,照顧得尤其寬厚。他拜問三公,不避寒暑。所以張湯雖然執法嚴酷,內心嫉妒,處事不純正公平,卻得到這個好名聲。那些執法酷烈刻毒的官吏都被他用為屬吏,又都依從於儒學之士。丞相公孫弘屢次稱讚他的美德。待到他處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謀反的案件,都能窮追到底。嚴助和伍被,皇上本想寬恕他們,張湯爭辯說:“伍被本來是策劃謀反的人,嚴助是皇上親近寵幸的人,是出入宮廷禁門的護衛之臣,竟然這樣私交諸侯,如不殺他,以後就不好管理臣下了。”於是,皇上同意對他們的判決。他處理案子打擊大臣,自己邀功的情況,多半如此。於是,張湯更加受到尊寵和信任,升為御史大夫。

  正巧趕上匈奴渾邪王等投降漢朝,漢朝出動大軍討伐匈奴,山東遇到水澇和乾旱的災害,貧苦百姓流離失所,都依*政府供應衣食,政府因此倉庫空虛。於是張湯按皇上旨意,請鑄造銀錢和五銖錢,壟斷天下的鹽鐵經營權,打擊富商大賈,釋出告緡令,剷除豪強兼併之家的勢力,玩弄法律條文巧言誣陷,來輔助法律的推行。張湯每次上朝奏事,談論國家的財用情況,一直談到傍晚,天子也忘記了吃飯時間。丞相無事可做,空佔相位,天下的事情都取決於張湯。致使百姓不能安心生活,騷動不寧,政府興辦的事,得不到利益,而*官汙吏卻一起侵奪盜竊,於是就徹底以法懲辦。從三公九卿以下,直到平民百姓,都指責張湯。張湯曾經生病,天子親自前去看望他,他的高貴達到這種地步。

  匈奴來漢朝請求和親,群臣都到天子跟前議論此事。博士狄山說:“和親有利。”皇上問他有利在何處?狄山說:“武器是兇險的東西,不可以屢次動用。高帝想討伐匈奴,被圍在平城,就和匈奴結成和親之好。孝惠、高後時期,天下安定快樂。待到孝文帝時,想征討匈奴,結果北方騷擾不安、百姓苦於戰爭。孝景帝時,吳、楚七國叛亂,景帝往來於未央宮和長樂宮之間,憂心了幾個月,吳楚七國叛亂平堅後,直到景帝去世不再談論戰爭,天下卻富裕殷實。如今自從陛下發兵攻打學努,國內因此而財用空虛,邊境百姓極為困苦。由此可見,用兵不如和親。”皇上又問張湯,張湯說:“這是愚蠢的儒生,無知。”狄山說:“我固然是愚忠,象御史大夫張湯卻是詐忠。象張湯處理淮南王和江都王的案子,用嚴酷的刑法,放肆地詆譭諸侯,離間骨肉之親,使各封國之臣自感不安。我本來就知道張湯是詐忠。”於是皇上變了臉色,說:“我派你駐守一個郡,你能不讓匈奴進京來搶掠嗎?”狄山說:“不能。”皇上說:“駐守一個縣呢?”狄山回答說:“不能。”皇上又說:“駐守一個邊境城堡呢?”狄山自己想到,如果辯論到無話回答,皇上就要把自己交給法官治罪,因此說:“能。”於是皇上就派遣狄山登上邊塞城堡。過了一個多月,匈奴斬下狄山的頭就離開了。從此以後,群臣震驚恐懼。

  張湯的門客田甲雖是商人,卻有賢良的品行。張湯開始做小官時,他與張湯以錢財交往,待張湯當了大官,他責備張湯品德道義方面的過錯,很有忠義之士的風度。

  張湯當了七年御史大夫,失敗了。

  河東人李文曾經同張湯有嫌隙,以後他當了御史中丞,心中怨恨張湯,屢次從宮中文書裡尋找可以用來傷害張湯的材料,不留餘地。張湯有個喜愛的下屬叫魯謁居,知道張湯對此心中不平,就讓人以流言向皇上密告李文的壞事,而這事正好交給張湯處理,張湯就判決李文死罪,把他殺了,他也知道這事是魯謁居乾的。皇上問道:“匿名上告李文的事是怎樣發生的?”張湯假裝驚訝地說:“這大概是李文的老朋友怨恨他。”後來魯謁居病倒在同鄉主人的家中,張湯親自去看望他的病情,替魯謁居按摩腳。趙國人以冶煉鑄造為職業,趙王劉彭祖屢次同朝廷派來主管鑄鐵的官員打官司,張湯常常打擊趙王。趙王尋找張湯的隱私之事。魯謁居曾經檢舉過趙王,趙王怨恨他,於是就上告他們二人,說:“張湯是大臣,其屬官魯謁居有病,張湯竟然給他按摩腳,我懷疑兩人必定一同做了大的壞事。”這事交給廷尉處理,魯謁居病死了,事情牽連到他的弟弟,就把他弟弟拘禁在導官署。張湯也到導官署審理別的囚犯,看到魯謁居的弟弟,想暗中幫助他,所以假裝不察看他。魯謁居的弟弟不知道這個情況,怨恨張湯,因此就讓人上告張湯和魯謁居搞陰謀,共同匿名告發了李文。這事交給減宣處理。減宣曾同張湯有嫌隙,待他接受了這案子,把案情查得水落石出,沒有上報。正巧有人偷挖了孝文帝陵園裡的殉葬錢,丞相莊青翟上朝,同張湯約定一同去謝罪,到了皇上面前,張湯想只有丞相必須按四季巡視陵園,丞相應當謝罪,與我張湯沒關係,不肯謝罪。丞相謝罪後,皇上派御史查辦此事。張湯想按法律條文判丞相明知故縱的罪過,丞相憂慮此事。丞相手下的三個長史都忌恨張湯,想陷害他。

  最初,長史朱買臣是會稽人,攻讀《春秋》。莊助讓人向皇帝推薦朱買臣,朱買臣因為熟悉《楚辭》的緣故,同莊助都得到皇上的寵幸,從侍中升為太中大夫,當權。這時張湯只是個小官,在朱買臣等面前下跪聽候差遣。不久,張湯當了廷尉,辦理淮南王案件,排擠莊助,朱買臣心裡本來怨恨張湯。待張湯當了御史大夫,朱買臣從會稽太守的職位上調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中。幾年後,因犯法罷官,代理長史,去拜見張湯,張湯坐在日常所坐的椅子上接見朱買臣,他的丞史一類的屬官也不以禮對待朱買臣。朱買臣是楚地士人,深深怨恨張湯,常想把他整死。王朝是齊地人,憑著儒家學說當了右內史。邊通,學習縱橫家的思想學說,是個性格剛強爆裂的強悍之人。當官,兩次做濟南王的丞相。從前,他們都比張湯的官大,不久丟了官,代理長史,對張湯行屈體跪拜之禮。張湯屢次兼任丞相的職務,知道這三個長史原來地位很高,就常常欺負壓制他們。因此,三位長史合謀並對莊青翟說:“開始張湯同你約定一起向皇上謝罪,緊接著就出賣了你;現在又用宗廟之事控告你,這是想代替你的職位。我們知道張湯的不法隱私。”於是就派屬吏逮捕並審理張湯的同案犯田信等人,說張湯將要向皇上奏請政事,田信則預先就知道,然後囤積物資,發財致富,同張湯分髒,還有其他壞事。有關此事的供辭被皇上聽到了,皇上向張湯說:“我所要做的事,商人則預先知道此事,越發囤積那些貨物,這好象有人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們一樣。”張湯不謝罪,卻又假裝驚訝地說:“應該說一定有人這樣做了。”這時減宣也上奏書報告張湯和魯謁居的犯法之事。天子果然以為張湯心懷巧詐,當面欺騙君王,派八批使者按記錄在案的罪證審問張湯。張湯自己說沒有這些罪過,不服。於是皇上派趙禹審問張湯。趙禹來了以後,責備張湯說:“皇上怎能不知道情況呢?你辦理案件時,被夷滅家族的有多少人呢?如今人家告你的罪狀都有證據,天子難以處理你的案子,想讓你自己想法自殺,何必多對證答辯呢?”張湯就寫信謝罪說:“張湯沒有尺寸之功,起初只當文書小吏,陛下寵幸我,讓我位列三公之位,無法推御罪責,然而陰謀陷害張湯的罪人是三位長史。”張湯於是就自殺了。

  張湯死時,家產總值不超過五百金,都是所得的俸祿和皇上的賞賜,沒有其他的產業。張湯兄弟和兒子們仍想厚葬張湯,他母親說:“張湯是天子的大臣,遭受惡言誣告而死,何必厚葬呢?”於是就用牛車拉著棺材,沒有外槨。天子聽到這情況後,說:“沒有這樣的母親,生不出這樣的兒子。”就窮究此案,把三個長史全都殺了。丞相莊青翟也自殺。田信被釋放出去。皇上憐惜張湯,逐漸提拔他的兒子張安世。

  趙禹中途被罷官,不久當了廷尉。最初,條侯周亞夫認為趙禹殘酷陰謀,不肯重用。待趙禹當了少府,與九卿並列。趙禹做事嚴酷急躁,到晚年時,國家事情越來越多,官吏致力於施行嚴刑峻法,而趙禹卻執法清援,被稱為平和。無溫舒等人是後起之官,執法比趙禹嚴酷。因為趙禹年老,改任燕國丞相。幾年後,犯有昏亂背逆之罪,被免官,在張湯死後十餘年,老死在家中。

  義縱是河東人。少年時代,曾與張次公一塊搶劫,結為強盜團伙。義縱有個姐姐叫姁,憑醫術受到太后的寵幸。王太后問姁說:“你有兒子和兄弟當官嗎?”義縱的姐姐說:“有個弟弟,品行不好,不能當官。”太后就告訴皇上,任義姁的弟弟義縱為中郎,改任上黨郡中某縣的縣令。義縱執法嚴酷,很少有寬和包容的情形,因此縣裡沒有逃亡的事,被推薦為第一。後來改任長陵和長安的縣令,依法辦理政事,不迴避貴族和皇親。因為逮捕審訊太后的外孫脩成君的兒子仲,皇上認為他有能力,任為河內都尉。到任後,他就把當地豪強穰氏之流滅了族,使河內出現道不拾遺的局面。張次公也當了郎官,憑著他的勇敢驃悍當了兵,因為作戰敢於深入敵軍,獲得軍功,封為岸頭侯。

  寧成在家閒居時,皇帝想讓他當太守。御史大夫公孫弘說:“我在山東當小官時,寧成做濟南都尉,他處理政事就象狼牧羊一樣兇。寧成不可以用來治理百姓。”皇上就任命寧成當關都尉。一年以後,關東郡國的官吏察看郡國中出入關口的人,都揚言說:“寧肯看到幼崽哺乳的母虎,也不要遇到寧成發怒。”義縱從河內調任南陽太守,聽說寧成在南陽家中閒居,等到義縱到達南陽關口,寧成跟隨身後,往來迎送,但是義縱盛氣凌人,不以禮相待。到了郡府,義縱就審理寧氏家的罪行,完全粉碎了有罪的寧氏家族。寧成也被株連有罪,至於孔姓和暴姓之流的豪門都逃亡而去,南陽的官吏百姓都怕得謹慎行動,不敢有錯。平氏縣的朱強、杜衍縣的杜周都是義縱的得力屬官,受到重用,升為廷史。這時漢朝軍隊屢次從定襄出兵打匈奴,定襄的官吏和百姓人心散亂、世風敗壞,朝廷於是改派義縱做定襄太守。義縱到任後,捕取定襄獄中沒有戴刑具的重罪犯人二百人,以及他們的賓客兄弟私自探監的也有二百餘人。義縱把他們全部逮捕起來加以審訊,罪名是“為死罪解脫”。這天都上報殺人數目,共四百餘人。這之後,郡中人都不寒而慄,連刁猾之民也輔佐官吏治理政事。

  這時,趙禹、張湯都因執法嚴酷而當了九卿之官,但是他們的治理辦法還算寬鬆,都以法律輔助行事,而義縱卻以酷烈兇狠治理政事。後來正趕上五銖錢和白金起用,豪民乘機施展*詐手段,京城尤其嚴重,朝廷就用義縱做右內史,王溫舒當中尉。王溫舒極兇惡,他所做的事若不預先告知義縱,義縱必定施展個人義氣欺凌他,破壞他乾的事。他治理政事,殺的人很多,但是急促治理,非但成效不大,反而*邪之事越來越多,因而直指之官開始出現了。官吏治理政事以斬殺和捆縛為主要任務,閻奉以兇惡被任用。義縱廉潔,他治理政事仿效郅都。皇上駕幸鼎湖,病了好長一段時間,病好了突然駕幸甘泉宮,所行之路多半沒有修整,皇上發怒說:“義縱以為我不再走這條路了吧?”心中懷恨義縱。到了冬天,楊可正受命主持處理“告緡”案件,義縱以為這將擾亂百姓,部署官吏逮捕那些替楊可出去幹事的人。天子聽說了這件事,派杜式去處理,認為義縱的做法,是廢棄了敬君之禮,破壞了君王要辦的事,將義縱棄市。過了一年,張湯也死了。

  王溫舒是陽陵人。年輕時做盜墓等壞事。不久,當了縣裡的亭長,屢次被免職。後來當了小官,因善於處理案件升為廷史。服事張湯,升為御史。他督捕盜賊,殺傷的人很多,逐漸升為廣平都尉。他選擇郡中豪放勇敢的十餘人當屬官,讓他們做得力幫手,掌握他們每個人的隱秘的重大罪行,從而放手讓他們去督捕盜賊。如果誰捕獲盜賊使王溫舒很滿意,此人雖然有百種罪惡也不加懲治;若是有所迴避,就依據他過去所犯的罪行殺死他,甚至滅其家族。因為這個原因,齊地和趙地鄉間的盜賊不敢接近廣平郡,廣平郡有了道不拾遺的好名聲。皇上聽說後,升任王溫舒為河內太守。

  王溫舒以前居住在廣平時,完全熟悉河內的豪強*猾的人家,待他前往廣平,九月份就上任了。他下令郡府準備私馬五十匹,從河內到長安設定了驛站,部署手下的官吏就象在廣平時所用的辦法一樣,逮捕郡中豪強*猾之人,郡中豪強*猾相連坐犯罪的有一千餘家。上書請示皇上,罪大者滅族,罪小者處死,家中財產完全沒收,償還從前所得到的贓物。奏書送走不過兩三日,就得到皇上的可以執行的答覆。案子判決上報,竟至於流血十餘里。河內人都奇怪王溫舒的奏書,以為神速。十二月結束了,郡裡沒有人敢說話,也無人敢夜晚行走,郊野沒有因盜賊引起狗叫的現象。那少數沒抓到的罪犯,逃到附近的郡國去了,待到把他們追捕抓回來,正趕上春天了,王溫舒跺腳嘆道:“唉!如果冬季再延長一個月,我的事情就辦完了。”他喜歡殺伐、施展威武及不愛民就是這個樣子。天子聽了,以為他有才能,升為中尉。他治理政事還是效仿河內的辦法,調來那些著名禍害和*猾官吏同他一起共事,河內的有楊皆與、麻戊,關中的有楊贛和成信等。因為義縱當內史,王溫舒怕他,因此還未敢恣意地實行嚴酷之政。等到義縱死去,張湯失敗之後,王溫舒改任廷尉,尹齊當了中尉。

  尹齊是東郡茌平人,從文書小吏升為御史。服事張湯,張湯屢次稱讚他廉潔勇敢,派他督捕盜賊,所要斬殺的人不迴避權貴皇親。他升為關內都尉,好名聲超過寧成。皇上認為他有才能,升他為中尉,而官吏和平民生活更加困苦不堪。尹齊處事死板,不講求禮儀,強悍兇惡的官吏隱藏起來,而善良的官員又不能獨自有效地去處理政事,因此政事多半都廢弛了,被判了罪。皇上又改任王溫舒為中尉,而楊僕憑藉他的嚴峻酷烈當了主爵都尉。

  楊僕是宜陽人,以千夫的身份當了小官。河南太守考核並推薦他有才能而升為御史,派到關東去督捕盜賊。他治理政事仿效尹齊,被認為做事兇猛而有膽量。逐漸升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中。皇上認為他有才能,在南越反叛時,他被任命為樓船將軍,因有軍功,被封為將粱侯。後被荀彘所捆縛。過了很久,他得病而死。

  王溫舒又當了中尉,他為人缺少斯文,在朝廷辦事,思想糊塗,不辨是非,到他當中尉以後,則心情開朗。他督捕盜賊,原來熟悉關中習俗,瞭解當地豪強和兇惡的官吏,所以豪強和兇惡官吏都願意為他出力,為他出謀劃策。官吏嚴苛偵察,盜賊和兇惡少年就用投書和檢舉箱的辦法,收買告發罪惡的情報,設定伯格長以督察*邪之人和盜賊。王溫舒為人諂媚,善於巴結有權勢的人,若是沒有權勢的人,他對待他們就象對待奴僕一樣。有權勢的人家,雖然*邪之事堆積如山,他也不去觸犯。無權勢的,就是高貴的皇親,他也一定要欺侮。他玩弄法令條文巧言詆譭*猾的平民,而威迫大的豪強。他當中尉時就這樣處理政事,對於*猾之民,必定窮究其罪,大多都被打得皮開肉綻,爛死獄中,判決有罪的,沒有一個人走出獄中。他的得力部下都象戴著帽子的猛虎一樣。於是在中尉管轄範圍的中等以下的*猾之人,都隱伏不敢出來,有權勢的都替他宣揚名聲,稱讚他的治績。他治理了幾年,他的屬官多因此而富有。

  王溫舒攻打東越回來後,議事不合天子的旨意,犯了小法被判罪免官。這時,天子正想修建通天台,還沒人主持這事,王溫舒請求考核中尉部下逃避兵役的人,查出幾萬人可去參加勞動。皇上很高興,任命他為少府,又改任右內吏,處理政事同從前一樣,*邪之事稍被禁止。後來犯法丟掉官職,不久又被任命為右輔,代理中尉的職務,處理政事同原來的做法一樣。

  一年多以後,正趕上征討大宛的軍隊出發,朝廷下令徵召豪強官吏,王溫舒把他的屬官華成隱藏起來。待到有人告發王溫舒接受在額騎兵的贓款和其他的壞事,罪行之重應當滅族,他就自殺了。這時,他的兩個弟弟以及兩個姻親之家,各自都犯了其他的罪行而被滅族。光祿徐自為說:“可悲啊,古代有滅三族的事,而王溫舒犯罪竟至於同時夷滅五族!”

  王溫舒死後,他的家產價值累積有一千金。以後好多年,尹齊也在淮陽都尉的任上病死,他的家產價值不足五十金。他所殺的淮陽人很多,待到他死了,怨仇之家想燒他的屍體,家屬偷偷地把他的屍體運回來安葬。

  自從王溫舒用嚴酷兇惡手段處理政事,其後郡守、都尉、諸侯和二千石的官員想要治理政事,他們的治理辦法,大都效法王溫舒,然而官吏和百姓越發輕易犯法,盜賊越來越多起來。南陽有梅免、白政,楚地有殷中、杜少,齊地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範生之流。大的團伙多達數千人,擅自稱王稱號,攻打城邑,奪取武器庫中的兵器,釋放判死罪的犯人,捆縛侮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的官員,釋出檄文,催促各縣為他們所準備糧食。小的團伙有幾百人,搶劫鄉村的數也數不過來。於是天子開始派御史中丞、丞相長史督辦剿滅之事。但還是不能禁止,就派光祿大夫範昆、諸位輔都尉及原九卿張德等人,穿著繡衣,拿著符節和虎符,發兵攻擊,對於大的團伙殺頭的竟多至一萬多人,以及按法律殺死那些給作亂者送去飲食的人。誅連數郡、被殺的多達數千人。幾年後,才捕到他們的大首領。但是走散計程車卒逃跑了,又聚整合黨,佔據險要的山川作亂,往往群居一處,對他們無可奈何。於是朝廷頒行“沈命法”,說群盜產生而官吏沒有發覺,或發覺卻沒有捕捉到規定的數額、有關的二千石以下至小的官員,凡主持此事的都要處死。這以後,小官員怕被誅殺,縱然有盜賊也不敢上報,害怕捕不到,犯法被判刑又連累上級官府,上級官府也讓他們不要上報。所以盜賊更加多起來,上下互相隱瞞,玩弄文辭,逃避法律制裁。

  減宣是楊縣人,因為當佐史無比能幹,被調到河東太守府任職。將軍衛青派人到河東買馬,看到減宣能幹無比,就向皇上推薦,被徵召到京城當了大廄丞。當官做事很公平,逐漸升任御史和中丞。皇上派他處理主父偃和淮南王造反的案件,他用隱微的法律條文深究詆譭,所以被殺的人很多,被稱讚為敢於判決疑難案件。他屢次被免官又屢次被起用,當御史及中丞之官差不多有二十年。王溫舒免去中尉之官,而減宣當左內史。他管理米和鹽的事,無論事大或事小都要親自經手,自己安排縣中各具體部門的財產器物,官吏中縣令和縣丞也不得擅自改動,甚至用重法來管制他們。當官幾年,其他各郡都辦好了一些小事而已,但是唯獨減宣卻能從小事辦到大事,能憑藉他的力量加以推行,當然他的辦法也難以當做常法。他中途被罷官,後來又當了右扶風,因為怨恨他的屬官成信,成信逃走藏到上林苑中,減宣派郿縣縣令擊殺成信。官吏和士卒射殺成信時,射中了上林苑的門,減宣被交付法官判罪,法官認為他犯大逆不道的罪,判定為滅族,減宣就自殺了。杜周得到任用。

  杜周是南陽杜衍人。義縱當南陽太守,把杜周當做得力助手,薦舉他當廷尉史。他服事張湯,張湯屢次說他才能無比,官職升到御史。派他審理邊境士卒逃亡的事,被判死刑的很多。他上奏的事情合乎皇上的心意,被任用,同減宣相接替,改任中丞十多年。

  杜周治理政事與減宣相彷彿,但是處事慎重,決斷遲緩,外表寬鬆,內心深刻切骨。減宣當左內史,杜周當廷尉,他治理政事仿效張湯,而善於窺測皇上的意圖。皇上想要排擠的,就趁機加以陷害;皇上想要寬釋的,就長期囚禁待審,暗中顯露他的冤情。門客有人責備杜周說:“為皇上公平斷案,不遵循五尺法律,卻專以皇上的意旨來斷案。法官本來應當這樣嗎?”杜周說:“三尺法律是怎樣產生的?從前的國君認為對的就寫成法律,後來的國君認為對的就記載為法令。適合當時的情況就是正確的、何必要遵循古代法律呢?”

  待到杜周當了廷尉,皇上命令辦的案子也越發多了。二千石一級的官員被拘捕的新舊相連,不少於一百人。郡國官員和上級官府送交尉辦的案件,一年中多達一千多個。每個奏章所舉報的案子,大的要逮捕有關證人數百人,小的也要逮捕數十人;這些人,遠的幾千裡,近的數百里。案犯被押到京師會審時,官吏就要求犯人象奏章上說的那樣來招供,如不服,就用刑具拷打定案。於是人們聽到逮捕人的訊息,都逃跑和藏匿起來。案件拖得久的,甚至經過幾次赦免,十多年後還會被告發,大多數都以大逆不道以上的罪名加以誣陷。廷尉及中都官奉詔辦案所逮捕的人多達六、七萬,屬官所捕又要增加十多萬。

  杜週中途被罷官,後來當了執金吾,追捕盜賊,逮捕查辦桑弘羊和衛皇后兄弟的兒子,嚴苛酷烈,天子認為他盡職而無私,升任御史大夫。他的兩個兒子,分別當了河內和河南太守。他治理政事殘暴酷烈比王溫舒等更厲害。杜周開始當廷史時,只有一匹馬,而且配備也不全;等到他長久當官,位列三公,子孫都當了高官,家中錢財積累數目多達好多萬。

  太史公說:從郅都到杜周十個人,都以嚴酷暴烈而聞名。但郅都剛烈正直,辯說是非,爭與國家有益的重大原則。張湯因為懂得觀察君王的喜怒哀樂而投其所好,皇上與他上下配合,當時屢次辯論國家大事的得失,國家*他而得到益處。趙禹時常依據法律堅持正道。杜周則順從上司的意旨、阿諛奉承,以少說話為重要原則。從張湯死後,法網嚴密,辦案多詆譭嚴酷,政事逐漸敗壞荒廢。九卿之官碌碌無為,只求保護官職,他們防止發生過錯尚且來不及,哪有時間研究法律以外的事情呢?但是這十個人中,那廉潔的完全可以成為人們的表率,那汙濁的足以做人們的鑑戒,他們謀劃策略,教導人們,禁止*邪,一切作為,斯文有禮,恩威並施。執法雖然嚴酷,但這與他的職務是相稱的。至於像蜀郡太守馮當兇暴地摧殘人,廣漢郡李貞擅自肢解百姓,東郡彌僕鋸斷人的脖子。天水郡駱璧椎擊犯人逼供定案,河東郡褚廣妄殺百姓,京兆的無忌、馮詡殷周的兇狠,水衡都尉閻奉拷打逼迫犯人出錢買得寬恕,哪裡值得陳說!哪裡值得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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