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七十列傳·佞幸列傳

佞幸列傳原文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

  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时有闳孺。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璘,贝带,傅脂粉,化闳、籍之属也。两人徙家安陵。

  孝文时中宠臣,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而赵同以星气幸,常为文帝参乘;邓通无伎能。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黄头郎。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後推之上天,顾见其衣裻带後穿。觉而之渐台,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即见邓通,其衣後穿,梦中所见也。召问其名姓,姓邓氏,名通,文帝说焉,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不好外交,虽赐洗沐,不欲出。於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官至上大夫。文帝时时如邓通家游戏。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当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於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帝唶吮之。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邓通盗出徼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之,遂竟案,尽没入邓通家,尚负责数巨万。长公主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於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

  孝景帝时,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仁宠最过庸,乃不甚笃。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也。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於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未行,而先使嫣乘副车,从数十百骑,骛驰视兽。江都王望见,以为天子,辟从者,伏谒道傍。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请得归国入宿卫,比韩嫣。”太后由此嗛嫣。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上为谢,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给事狗中。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久之,浸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後,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也。

  自是之後,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後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传称令色,诗刺巧言。冠璘入侍,傅粉承恩。黄头赐蜀,宦者同轩。新声都尉,挟弹王孙。泣鱼窃驾,著自前论。

佞幸列傳譯文

  俗語說:“努力種田,不如遇到豐年。好好為官,不如碰到賞識自己的君王。”這不是沒有根據的空話。不但是女子用美色諂媚取寵,就是士人和宦者也有這種情況。

  從前用美色取得寵幸的人很多。到漢朝建國時,高祖為人極暴猛剛直,但卻有籍孺以諂媚得寵。孝惠帝時有個閎孺也是這樣。這兩個人並沒有才能,只是靠婉順和諂媚得到了顯貴和寵愛,竟同皇上同起同臥,連公卿大臣都要透過他們去向皇上溝通自己的說詞。所以漢惠帝時,郎官和侍中都戴著用鵕鳥毛裝飾的帽子,繫著飾有貝殼的衣帶,塗脂抹粉,這是受了閎孺和籍孺之流感染影響的結果。後來,閎孺和籍孺都把家搬到了安陵。

  漢文帝時的宮中寵臣,士人有鄧通,宦官有趙同、北宮伯子。北宮伯子因為是仁愛的長者而受到寵幸;趙同因善於觀察星象和望氣而受到寵幸,常常做文帝的陪乘;鄧通沒有技能。

  鄧通是蜀郡南安人,因善於划船當了黃頭郎。漢文帝做夢想昇天,不能上,有個黃頭郎從背後推著他上了天,他回頭看見那人衣衫的橫腰部分,衣帶在背後打了結。夢醒後,文帝前往漸臺,按夢中所見暗自尋找推他上天的黃頭郎。果然看到鄧通,他的衣帶在身後打了結,正是夢中所見的那人。文帝把他召來詢問他的姓名,他姓鄧名通,文帝喜歡他,一天比一天地更加尊重和寵愛他。鄧通也老實謹慎,不喜歡和外人交往,雖然皇帝給予休假的恩賜,他也不想外出。這時皇帝賞賜他十多次,總共上億的金錢,官職升到上大夫。文帝常常到鄧通家玩耍。但是鄧通沒有別的什麼才能,不能推薦賢士,只是自己處事謹慎,諂媚皇上而已。有一次,皇上讓善於相面的人給鄧通相面,那人相面以後說:“鄧通當貧餓而死。”文帝說:“能使鄧通富有的就在我,怎能說他會貧困呢?”於是文帝把蜀郡嚴道的銅山賜給了鄧通,並給他自己鑄錢的特權,從此“鄧氏錢”流傳全國。他的富有達到了這個程度。

  文帝曾經得了癰疽病,鄧通常為文帝吮吸膿血。文帝心中不高興,從容地問鄧通說:“天下誰最愛我呢?”鄧通說:“應該沒有誰比得上太子更愛你的了。”太子前來看望文帝病情,文帝讓他給吮吸膿血,太子雖然吮吸了膿血,可是臉上卻顯露出難為情的樣子。過後太子聽說鄧通常為文帝吮吸膿血,心裡感到慚愧,也因此而怨恨鄧通。等到文帝死去,漢景帝即位,鄧通被免職,在家閒居。過了不久,有人告發鄧通偷盜了境外的鑄錢。景帝把這事交給法官審理,結果確有此事,於是就結案,把鄧通家的錢財全部沒收充公,還欠好幾億錢。長公主劉嫖賞賜鄧通錢財,官吏就馬上沒收頂債,連一隻簪子也不讓鄧通戴在身上。於是長公主就命令手下的人只借給鄧通衣食的費用。竟使他不能佔有一個錢,寄食在別人家裡,直到死去。

  孝景帝時,宮中沒有受寵的臣子,但只有郎中令周仁,他最受寵愛,超過一般人,然而仍不深厚。

  當今天子漢武帝的宮中受寵的臣子,士人則有韓王的子孫韓嫣,宦官則有李延年。韓嫣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庶孫。當今皇上做膠東王時,韓嫣同皇上一同學書法而相互友愛。等到皇上當了太子時,越發親近韓嫣。嫣善於騎馬射箭,善於諂媚。皇上即位,想討伐匈奴,韓嫣就首先練習匈奴的兵器,因為這個原因,他越來越尊貴,官職升為上大夫,皇上的賞賜比擬於鄧通。當時,韓嫣常常和皇上同睡同起。一次,江都王劉非進京朝見武帝,皇帝有令,他可隨皇帝到上林苑打獵。皇上的車駕因為清道的關係還沒有出發,就先派韓嫣乘坐副車,後邊跟隨著上百個騎兵,狂奔向前,去觀察獸類的情況。江都王遠遠望見,以為是皇上前來,便讓隨從者躲避起來,自己趴伏在路旁拜見。韓嫣卻打馬急馳而過,不見江都王。韓嫣過去後,江都王感到憤怒,就向皇太后哭著說:“請允許我把封國歸還朝廷,回到皇宮當個值宿警衛,和韓嫣一樣。”太后由此懷恨韓嫣。韓嫣侍奉皇上,出入永巷不受禁止,他的*情終於被太后知道。皇太后大怒,派使者命令韓嫣自殺。武帝替他向太后謝罪,終於沒被接受,韓嫣自殺了。案道侯韓說是他的弟弟,也因諂媚而得到寵愛。

  李延年是中山國的人,他父母和他以及兄弟姐妹們,原來都是歌舞演員。李延年因犯法被宮刑,然後到狗監任職。武帝的姐姐平陽公主向武帝說起李延年妹妹善長舞蹈的事,武帝見到李延年的妹妹,心裡很喜歡她。待到李延年妹妹被召進宮中後,又召李延年進宮,使他顯貴起來。李延年善於唱歌,創作了新的歌曲,這時皇上正修造天地廟,想創作歌詞配樂歌唱。李延年善於迎合皇上的心意辦事,配合樂曲唱了新作的歌詞。他妹妹也得到武帝的寵幸,生了男孩子。李延年佩帶二千石官職的印章,稱作“協聲律”。他同皇上同臥同起,非常顯貴,而且受寵愛,和韓嫣受到的寵幸相似。過了很長時間,李延年漸漸和宮女有yín亂行為,出入皇宮驕傲放縱。待到他妹妹李夫人死後,皇帝對他的寵愛衰減了,於是李延年及其兄弟們被拘捕而殺死。

  從此以後,宮內被皇上寵幸的臣子,大都是外戚之家,但是這些人都不值得一談。至於衛青、霍去病也因為外戚的關係而得到顯貴和寵幸,但他們都能憑自己的才能求得上進。

  太史公說:帝王寵愛和憎惡的時機太可怕了!從彌子瑕的經歷完全可以看到後代佞幸之人的結局啊。哪怕是百代以後,也是可以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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