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難三

難三原文

  鲁穆公问于子思曰:“吾闻庞氏之子不孝,其行奚如?”子思对曰:“君子尊贤以崇德,举善以观民。若夫过行,是细人之所识也,臣不知也。”子思出。子服厉伯入见,问庞氏子,子服厉伯对曰:“其过三。”皆君之所未尝闻。自是这后,君贵子思而贱子服厉伯也。

  或曰:鲁之公室,三世劫于季氏,不亦宜乎?明君求善而赏之,求奸而诛之,其得之一也。故以善闻之者,以说善同于上者也;以奸闻之者,以恶奸同于上者也:此宜赏誉之所及也。不以奸闻,是异于上而下比周于奸者也,此宜毁罚之所及也。今子思不以过闻而穆公贵之,厉伯以奸闻而穆公贱之。人情皆喜贵而恶贱,故季氏之乱成而不上闻,此鲁君之所以劫也。且此亡王之俗,取、鲁之民所以自美,而穆公独贵之,不亦倒乎?

  文公出亡,献公使寺人披攻之蒲城,披斩其祛,文公奔翟。惠公即位,又使攻之惠窦,不得也。及文公反国,披求见。公曰:“蒲城之役,君令一宿,而汝即至;惠窦之难,君令三宿,而汝一宿,何其速也?”披对曰:“君令不二。除君之恶,恐不堪。蒲人、翟人,余何有焉?今公即位,其无蒲、翟乎?且桓公置射钩而相管仲。”君乃见之。

  或曰:齐、晋绝祀,不亦宜乎?桓公能用管仲之功而忘射钩之怨,文公能听寺人之言而弃斩祛之罪,桓公、文公能容二子者也。后世之君,明不及二公;后世之臣,贤不如二子。不忠之臣以事不明之君,君不知,则有燕操、子罕、田常之贼;知之,则以管仲、寺人自解。君必不诛而自以为有桓、文之德,是臣仇而明不能烛,多假之资,自以为贤而不戒,则虽无后嗣,不亦可乎?且寺人之言也,直饰君令而不贰者,则是贞于君也。死君后生,臣不愧,而复为贞。今惠公朝卒而暮事文公,寺人之不贰何如?

  人有设桓公隐者曰:“一难,二难,三难,何也?”桓公不能对,以告管仲。管仲对曰:“一难也,近优而远士。二难也,去其国而数之海。三难也,君老而晚置太子。”桓公曰:“善。”不择日而庙礼太子。

  或曰:管仲之射隐,不得也。士之用不在近远,而优俳侏儒固人主之所与燕也,则近优而远士而以为治,非其难者也。夫处世而不能用其有,而悖不去国,是以一人之力禁一国。以一人之力禁一国者,少能胜之。明能照远奸而见隐微,必行之令,虽远于海,内必无变。然则去国之海而不劫杀,非其难者也。楚成王置商臣以为太子,又欲置公子职,商臣作难,遂弑成王。公子宰,周太子也,公子根有宠,遂以东州反,分而为两国。此皆非晚置太子之患也。夫分势不二,庶孽卑,宠无藉,虽处大臣,晚置太子可也。然则晚置太子,庶孽不乱,又非其难也。物之所谓难者,必借人成势而勿侵害己,可谓一难也,贵妾不使二后,二难也。爱孽不使危正适,专听一臣而不敢隅君,此则可谓三难也。

  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悦近而来远。”哀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选贤。”齐景公问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节财。”三公出,子贡问曰:“三公问夫子政一也。夫子对之不同,何也?”仲尼曰:“叶都大而国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悦近而来远'。鲁哀公有大臣三人,外障距诸侯四邻之士,内比周而以愚其君,使宗庙不扫除,社稷不血食者,必是三臣也,故曰‘政在选贤'。齐景公筑雍门,为路寝,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赐者三,故曰‘政在节财'。”

  或曰:仲尼之对,亡国之言也。恐民有倍心,而诚说之“悦近而来远”,则是教民怀惠。惠之为政,无功者受赏,而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败也。法败而政乱,以乱政治败民,未见其可也。且民有倍心者,君上之明有所不及也。不绍叶公之明,而使之悦近而来远,是舍吾势之所能禁而使与不行惠以争民,非能持势者也。夫尧之贤,六王之冠也。舜一从而咸包,而尧无天下矣。有人无术以禁下,恃为舜而不失其民,不亦无术乎?明君见小奸于微,故民无大谋;行小诛于细,故民无大乱。此谓“图难于其所易也,为大者于其所细也。”今有功者必赏,赏者不得君,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必诛,诛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民知诛罚之皆起于身也,故疾功利于业,而不受赐于君。“太上,下智有之。”此言太上之下民无说也,安取怀惠之民?上君之民无利害,说以“悦近来远”,亦可舍已。

  哀公有臣外障距内比周以愚其君,而说之以“选贤”,此非功伐之论也,选其心之所谓贤者也。使哀公知三子外障距内比周也,则三子不一日立矣。哀公不知选贤,选其心之所谓贤,故三子得任事。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夫差智太宰嚭而愚子胥,故灭于越。鲁君不必知贤,而说以选贤,是使哀公有夫差、燕哙之患也。明君不自举臣,臣相进也;不自贤,功自徇也。论之于任,试之于事,课之于功,故群臣公政而无私,不隐贤,不进不肖。然则人主奚劳于选贤?

  景公以百乘之家赐,而说以“节财”,是使景公无术使智富之侈,而独俭于上,未免于贫也。有君以千里养其口腹,则虽桀、纣不侈焉。齐国方三千里而桓公以其半自养,是侈于桀、纣也;然而能为五霸冠者,知侈俭之地也。为君不能禁下而自禁者谓之劫,不能饰下而自饰者谓之乱,不节下而自节者谓之贫。明君使人无私,以诈而食者禁;力尽于事、归利于上者必闻,闻者必赏;污秽为私者必知,知者必诛。然,故忠臣尽忠于公,民士竭力于家,百官精克于上,侈倍景公,非国之患也。然则说之以节财,非其急者也。

  夫对三公一言而三公可以无患,知下之谓也。知下明,则禁于微;禁于微,则奸无积;奸无积,则无比周;无比周,则公私分;分私分,则朋党散;朋党散,则无外障距内比周之患。知下明,则见精沐;见精沐,则诛赏明,诛赏明,则国不贫。故曰:一对而三公无患,知下之谓也。

  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闾,闻妇人之哭,抚其御之手而听之。有间,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异日,其御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惧。凡人于其亲爱也,始病而忧,临死而惧,已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

  或曰:子产之治,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郑国之得奸者寡矣。不任典成之吏,不察参伍之政,不明度量,恃尽聪明劳智虑而以知奸,不亦无术乎?且夫物众而智寡,寡不胜众,智不足以遍知物,故则因物以治物。下众而上寡,寡不胜众者,言君不足以遍知臣也,故因人以知人。是以形体不劳而事治,智虑不用而奸得。故宋人语曰:“一雀过羿,必得之,则羿诬矣。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夫知奸亦有大罗,不失其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为之弓矢,则子产诬矣。老子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也。”其子产之谓矣。

  秦昭王问于左右曰:“今时韩、魏孰与始强?”右左对曰:“弱于始也。”。“今之如耳、魏齐孰与曩之孟常、芒卯?”对曰:“不及也。”王曰:“孟常、芒卯率强韩、魏,犹无奈寡人何也。”左右对曰:“甚然。”中期推琴而对曰:“王之料天下过矣。夫六晋之时,知氏最强,灭范、中行而从韩、魏之兵以伐赵,灌以晋水,城之未沈者三板。知伯出,魏宣子御,韩康子为骖乘。知伯曰:‘始吾不知水可以灭人之国,吾乃今知之。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魏宣子肘韩康子,康子践宣子之足,肘足乎车上,而知氏分于晋阳之下。今足下虽强,未若知氏;韩、魏虽弱,未至如其晋阳之下也。此天下方用肘足之时,愿王勿易之也。”

  或曰:昭王之问也有失,左右中期之对也有过。凡明主之治国也,任其势。势不可害,则虽强天下无奈何也,而况孟常、芒卯、韩、魏能奈我何?其势可害也,则不肖如耳、魏齐及韩、魏犹能害之。然则害与不侵,在自恃而已矣,奚问乎?自恃其不可侵,强与弱奚其择焉?失在不自恃,而问其奈何也,其不侵也幸矣。申子曰:“失之数而求之信,则疑矣。”其昭王之谓也。知伯无度,从韩康、魏宣而图以水灌灭其国,此知伯之所以国亡而身死,头为饮杯之故也。今昭王乃问孰与始强,其畏有水人之患乎?虽有左右,非韩、魏之二子也,安有肘足之事?而中期曰“勿易”,此虚言也。且中期之所官,琴瑟也。弦不调,弄不明,中期之任也,此中期所以事昭王者也。中期善承其任,未慊昭王也,而为所不知,岂不妄哉?左右对之曰:“弱于始”与“不及”则可矣,其曰“甚然”则谀也。申子曰:“治不逾官,虽知不言。”今中期不知而尚言之。故曰:昭王之问有失,左右中期之对皆有过也。

  管子曰:“见其可,说之有证;见其不可,恶之有形。赏罚信于所见,虽所不见,其敢为之乎?见其可,说之无证;见其不可,恶之无形。赏罚不信于所见,而求所不见之外,不可得也。”

或曰:广廷严居,众人之所肃也;宴室独处,曾、史之所僈也。观人之所肃,非行情也。且君上者,臣下之所为饰也。好恶在所见,臣下之饰奸物以愚其君,必也。明不能烛远奸,见隐微,而待之以观饰行,定赏罚,不亦弊乎?

  管子曰:“言于室,满于室;言于堂,满于堂:是谓天下王。”

  或曰:管仲之所谓言室满室、言堂满堂者,非特谓游戏饮食之言也,必谓大物也。人主之大物,非法则术也。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是以明主言法,则境内卑贱莫不闻知也,不独满于堂;用术,则亲爱近习莫之得闻也,不得满室。而管子犹曰“言于室,满室,言于堂满堂”,非法术之言也。

難三譯文

  一

  魯穆公向子思詢問道:“我聽說龐{米間}氏的孩子不孝順,他的行為怎麼樣?”于思回答說:“君子尊重賢人來祟尚道德,提倡好事來給民眾作出表率。至於錯誤行為,那是小人才會記住的,我不知道。”子思出去了。子服厲伯進見,穆公問他龐{米間}氏孩子的劣行,子服厲伯回答說:“這孩子的過錯有三條。”都是穆公不曾聽說過的。從此以後,穆公看重子思而看輕子服厲伯。

  有人說:魯國的君權,三代都被季孫氏控制著,不是應該的嗎?明君發現好事就給予賞賜,發覺壞事就給予懲罰,兩者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把好事報告給君主的人,也就是和君主同樣喜歡好事的;把壞事報告給君主的人,也就是和君主同樣厭惡壞事的:都是應該獎賞和讚譽的。不把壞事報告給君主,是和君主離心離德而和壞人緊密勾結的行為,這是應該貶斥相處罰的。現在於思不把龐子的過錯告知穆公,穆公卻尊重他;厲伯把龐子的過錯告知穆公,穆公卻鄙視他。人的心情都是喜歡受尊重而厭惡被鄙視的,所以季氏已釀成禍亂了,卻沒人向上報告,這就是魯君被挾持的原因。況且這種亡國的風氣,是陬、魯地方的人自我欣賞的東西,而穆公偏偏予以推崇,不是弄反了嗎?

  二

  晉文公為公子時,出逃到蒲城,晉獻公派宦官披前去進攻。披斬斷了文公的衣袖,文公出逃到狄。晉惠公即位,又派披到惠竇攻殺文公,沒有抓到。等到文公返回晉國,披求見文公。文公說:“蒲城的事,獻公限令你過一夜趕到,而你當天就趕到了;惠竇的事,惠公限令你過三夜趕到,而你過了一夜就趕到了,幹嗎那樣快啊!”披回答說:“君命說一不二。除掉君主仇敵,唯恐不能完成,我管你什麼蒲人、狄人呢?現在您即位了,難道就沒有追到蒲、狄那樣的仇人嗎?再說齊桓公能不記管仲射中帶鉤的事,而任他為相。”文公於是接見了披。

  有人說:齊、晉滅亡,不是理所當然的嗎?齊桓公能任用管仲建立功業,卻忘掉他射中鉤帶的仇恨;晉文公能聽從宦官的說辭,卻饒恕他斬斷衣袖的罪責:桓公、文公是能容忍他們的人。後代的君主,明智比不上桓公、文公;後代的臣子,德行比不上管仲和披。不忠的臣子去侍奉昏庸的君主,君主不察覺,就會出現公孫操殺掉燕惠文王、子罕殺掉宋桓侯、田常殺掉齊簡公這樣的禍害;君主察覺了,奸臣就會用管仲、宦官披的事例來自我開脫。君主如果不處罰他們而自以為有齊桓公、晉文公的德行,就是用仇人為臣而不能洞察陰謀,反而給他們提供很多活動條件,自認為他們都是賢臣而不加戒備。那麼他們即使喪失了政權,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再說照宦官披的話;只要是遵守君命而沒有二心的,就是忠於君主。君主死而復生,臣子無愧於心,這才叫做忠貞。現在惠公早上死去,披傍晚就侍奉文公,宦官披究竟是怎樣的忠貞不貳啊!

  三

  有人出了個隱語讓齊桓公猜,他說:“一難,二難,三難,是指什麼?”桓公不能回答,把它告訴管仲。管仲回答說:“一難,是指君主親近優人而疏遠文士;二難,是指君主離開了國都而屢次去海邊遊玩;三難,是指君主年邁而遲立太子。”桓公說:“好。”也不擇定吉日就在宗廟裡舉行設立太子的儀式。

  有人說:管仲猜隱語,並沒有猜中。文士是否被任用不在於和君主離得遠近,而俳優侏儒本來就是和君主一起娛樂的人,那麼近優人遠文士而治理國家,並不構成困難。君主掌握權勢而不能運用它,反而糊塗到不敢離開國都,這是用一個人的力量來控制一國的人。用一個人的力量來控制一國的人,很少能夠制服他們的。君主的明智慧洞察遠處的奸邪,發現隱蔽的禍患,他的命令必定得到執行,即使遠遊海邊,內部一定沒有變亂。那麼離開國都去海邊遊玩而不被劫殺,並不構成困難。楚成王立商臣為太子,後來又想改立公子職,商臣作亂,就殺了成王。公子宰是周王朝太子,其弟公子根受寵,於是憑藉東州爭奪君位,周分成東、西兩個小國。這些都不是遲立太子的禍患。權力分配不併重,把庶子的地位壓低,寵愛他們但不給他們資本,這樣庶子即使做了大臣,遲立太子也是可以的。既然如此,那麼遲立太子,庶子不作亂,也不構成困難。事情中稱得上困難的,一定要給予人家權力來形成威勢,卻又不想讓對方侵害自己,這可說是第一件困難的事。寵愛紀妄,卻又不使她與正妻地位相等,這是第二件困難事。喜愛庶子,卻不想讓他威脅太子,專聽一個大臣的話,卻又要他不敢與君主匹敵,這可以說就是第三件困難的事了。

  四

  楚國的葉公子高向孔子詢問政事,孔子說:“政事在於使近者高興,遠者歸順。”魯哀公向孔子詢問政事,孔子說:“政事在於選用賢才。”齊景公向孔子詢問政事,孔於說:“政事在於節約財力”。這三個人走了,子貢問道;“三個人間您同樣問的是政事,您回答他們的話卻不同,為什麼?”孔子說:“葉地附城大而都城小,民眾有背叛之意,所以我說政事在於使近者高興,遠者則幀。魯哀公有三個大臣,他們對外阻擋四鄰諸侯計程車人到魯國來,對內結黨營私來愚弄君主。使宗廟得不到灑掃,社稷得不到血祭的,一定是這三個大臣。所以我說政事在於選用賢才。齊景公修築雍門,建造路寢高臺,一個早上就賞賜了三個人,每個人都得到可以出三百套馬車的戶數,所以我說政事在於節約財力。”

  有人說:孔子的回答,是亡國的論調。葉地民眾對國君有背叛之意,孔子卻勸說葉公“使近者高興,遠者歸順”,這便是要教人寄希望於恩賜。以恩賜作為治國手段,無功可以得賞,有罪可以免罰,這是法制敗壞的原因。法制敗壞,政治就會混亂,用亂政治理亂民,沒有見過曾行得通的。再說民眾有背叛之意,是由於君主的明察有所不周。不使葉公在明察上有所長進,卻讓他取悅近者而招襪遠者,這是捨棄自身權勢的制約作用,卻使他和臣下一樣用施惠手段去爭奪民眾,這不是能掌握權勢的辦法。堯的賢明,列於堯、舜、禹、湯、文、武六王之首,然而舜搬徒一次,所到之處就形成新的城邑,結果堯失去了天下。有人不能用術來控制臣下,指望仿效舜而不失民心,不也是沒有治國的辦法嗎?明君能從細微處發現小的壞事,所以民眾沒有大陰謀;從小事上實行輕罰,所以民眾沒有大亂。這就是《老子》說的“處理難事要從易處著手,處理大事要從小處開始”。現在有功的人一定得賞,受賞的人並不感激君主的恩德,因為這是出力得來的;犯罪的人一定受罰,受罰的人並不怨恨君主,因為這是罪行造成的。民眾知道受罰受賞的原因都在於自己,所以急於在事業上謀取功利,而不接受君主的恩賜。“最高明的君主,民眾僅知道有那麼一個人而已”。《老子》這話是說,最高明的君主統治下的民眾沒有什麼愛悅可言!哪裡還有什麼希望恩賜的民眾呢?最高明的君主統治下的民眾對君主不講利害,勸君主取悅近者、招徠遠者,也可以作罷了!

  魯哀公有些臣子對外阻擋士人到魯國來,對內結黨營私來愚弄君主,而孔子勸說哀公選用賢人,這不是根據功勞來選用賢人的主張,而是要君主選擇心目中所謂的賢人。假使哀公知道孟孫、季孫、叔孫三人對外阻擋士人到魯國來,對內結黨營私,那麼這三個人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哀公不知道選用賢人,選的只是他心目中的所謂的賢人,所以這三個人能夠執政。燕王噲認為子之賢能而否定荀況,結果自己被殺,遭人羞辱。吳王夫差認為太宰{喜否}聰明而伍子胥愚蠢,結果被越國所滅。魯君不一定知道賢人,卻用選擇賢人去勸說他,這是讓哀公有夫差、燕王噲一樣的禍患。明君不憑個人心願提拔臣子,臣子自會爭相進用;不自以為誰是賢人,立功的人自會隨之而來。從辦事才能上鑑別他們,用實際工作去測試他們,從成績大小上考核他們,所以群臣公正而無私,不隱瞞賢人,不推薦不賢的人。既然這樣,君主何必勞於選賢呢?

  齊景公用可出百套馬車的戶數進行賞賜,而孔子卻勸他節約財力,這是要使景公沒有辦法去了解富家的奢侈,而獨自在上面節儉,結果仍不免於貧窮。君主要是用千里土地的收入供養自己的口腹,那麼即使是桀、紂也沒他那樣奢侈。齊國方圓三千里,而桓公用一半收入來供養自己,這樣就比桀、紂還要奢侈了。然而桓公之所以能成為五霸之首,是因為他懂得什麼是奢侈,什麼是節儉。做君主的不能禁止臣下而只能約束自己的,叫做災難;不能整治臣下而只是檢點自己的,叫做混亂;不能節制臣下而只是節制自己的,叫做貧困。明君使民眾沒有私心,禁止以詐騙為生的人;盡力辦事,把利益歸於君主的人,君主一定了解,瞭解了一定給予賞賜;行為汙穢而圖謀私利的人,君主一定知道,知道了就一定加以懲罰。這樣的話,忠臣必能為公家盡忠,民眾必能為家庭賣力,百官在朝廷上必能廉潔公正,即使比景公奢侈幾倍,也不會成為國家的禍患。那麼用節約財力勸說景公,並非當務之急。用一句話來回答三個人,就可以使他們沒有禍患,那就是要了解下情。下情瞭解得清楚,壞事處於萌芽狀態就能被禁止;壞事在萌芽狀態就被禁止,奸邪就無從積累;奸邪無從積累,結黨營私的事就不會發生;結黨營私的事不會發生,公私就會分明;公私分明,朋黨就會離散;朋黨離散,就沒有對外阻擋士人到魯國來,對內結黨營私的禍患,下情瞭解得清楚,就心明眼亮;心明眼亮,賞罰就公正;賞罰公正,國家就不貧困。所以說,用一句話回答就可以使三個人沒有禍患,也就是說要了解下情。

  五

  鄭相子產早晨出門,經過東匠閭時,聽見有婦女在哭泣。子產按住車伕的手,示意停車,仔細聽聽。過了一會兒,子產派官吏把那個婦女抓來審問,她就是親手絞死丈夫的人。另外一天,車伕問他說:“您憑什麼知道那婦女是兇手?”子產說:“她的哭聲顯得恐懼。一般說來,大家對於親愛的人,剛病時憂愁,臨死時恐懼,既死後悲哀。現在她哭已死的丈夫,不是悲哀而是恐懼,所以知道她有姦情。”

  有人說:子產治國,不也是太多事了嗎?姦情一定要等親自聽到和看到,然後才瞭解,那麼鄭國查到的姦情就太少了。不任用主管獄訟的官吏,不採用多方面考察驗證的政治措施,不彰明法度,而依靠竭盡聰明勞心費神去獲知姦情,不也是缺少治國辦法嗎?況且事物眾多而個人智寡,寡不勝眾,個人智力難以普遍地瞭解事物,所以要利用事物來治理事物。臣下多而君主少。少不勝多是指君主難以普遍地瞭解臣下,所以要依靠人來了解人。因此不勞累身體就辦好事情,不使用腦力就得到姦情。所以宋人有句話說:“每一隻麻雀飛過羿的身邊,羿也定要把它射下來,那就是羿在胡幹。把天下作為羅網,麻雀就都逃不脫了。”瞭解姦情也有大羅網,那就是萬無一失的法術罷了。不整頓法制,而用自己的主觀判斷作為察奸的手段,那是子產在胡幹。老子說:“憑個人智慧治理國家,是國家的禍患。”大概就是說子產這種做法了。

  六

  秦昭王向左右近侍詢問道:“現在的韓、魏和建國初期比較,哪個時候強大?”近侍回答說:“比初期衰弱。”“現在的如耳、魏齊和過去的孟嘗君、芒卯相比,哪個更能幹?”近侍回答說:“不如過去。”昭王說:“孟嘗君和芒卯統率強大的韓、魏聯軍,還不能把我怎麼樣哩。”近侍回答說:“確實是這樣。”樂師中期推開琴而回答說:“大王把天下形勢估計錯了。晉國六卿執政時期,智伯最強大,智伯滅掉範氏、中行氏,率領韓、魏兩家軍隊去攻打趙襄子,用晉水灌城,城牆只剩下三板的高度沒有淹著。智伯出門,魏宣子駕車,韓康子作摻乘。智伯說:‘開始我不知道水可以用來消滅別人的國家,我現在才知道了。汾水可以用來灌魏城安邑,絳水可以用來灌韓邑平陽。’魏宣子用肘碰一下韓康子,韓康子踩一下魏宣子的腳,肘和腳在車上這麼一碰,終於聯合反叛,智伯的土地就在晉陽城下被瓜分了。現在您雖然強大,卻不如智伯;韓、魏雖然弱小,還不至於像它們在晉陽城下那般光景。現在正是諸侯各國碰肘踩腳合縱抗秦的時候,希望大王不要輕視了。”

  有人說:昭王的提問有失,近侍和中期的回答都有錯。大凡明君治理國家,依靠他的權勢。權勢不可侵害,那麼即使天下最強大的國家對我也無可奈何,何況是孟嘗君、芒卯以及韓、魏,能把我怎麼樣呢?君主的權勢可以便害的話,那麼像如耳、魏齊這樣的無能之輩以及弱國韓、魏也能加以侵害。既然這樣,那麼受侵害和不受侵害。在於依靠自己罷了,何用問別人呢?依靠自己的不可侵害,那麼又何必去管別人的強和弱呢?錯在不依靠自己,卻問敵人能把我怎樣,那不受侵害也只是僥倖了。申不害說:“丟掉術而要別人忠實,就糊塗了。”恐怕就是說昭王這種情況了。智伯沒有節度,率領韓康子、魏宣子而企圖用水灌城滅掉他們的國家,這就是智伯國亡身死、頭蓋骨被做成飲杯的緣故。現在昭王卻問起目前的韓、魏與當初的韓、魏哪個強大,難道是害怕有引水灌城而自取滅亡的禍患嗎?雖有左右近侍在旁,可他們並不是韓康子、魏宣子,哪有碰肘踩腳的勾當呢?而中期卻說不要輕視,這是空話一句。況且中期掌管的是琴瑟。弦不調和,曲不清楚,屬於中期的責任,這才是中期用來侍奉昭王的。中期很好地承擔他的任務,還不能使昭王滿足,反而去做他不懂的事,豈不是荒謬嗎?左右近侍回答說:“比初期衰弱”和“不如過去”還可以,說“確實如此”就是奉承了。申不害說:“辦事不要越權,分外的事即便知道也不要講。”如今中期不知道卻還要議論。所以說,昭王的提問有失,近侍和中期的回答都有錯。

  七

  管仲說:“君主看到合法的事,喜歡它要有所證明,給予獎賞;看到非法的事,厭惡它要有所顯露,給予懲罰。對於親眼目睹的事情,賞罰能夠兌現,那麼,即使有察見不到的,誰還敢胡作非為呢?看到合法的事,雖然喜歡卻沒有獎賞作為證明;看到非法的事,雖然厭惡卻沒有懲罰作出表示。對於親眼目睹的事,賞罰都不守信用,卻要求查出看不到的違法行為,那是不可能的。”

  有人說:大庭廣眾和嚴肅場合,大家都會表現得很肅敬;私室獨居,即便曾參、史麃也會輕慢隨便。僅注意人們肅敬的場合,就得不到行為的全部真情。再說作為君主,臣下在他面前總要掩飾自己的。只憑自己所見斷定好惡,臣下掩飾自己的奸邪行為來愚弄君主,就是必然的了。君主的明察不能洞悉遠處的壞人和隱蔽的壞事,卻要根據看到的偽裝行為去對待臣下,決定賞罰,不也是弊病嗎?

  八

  管仲說:“屋裡講話,聲音滿屋;堂上講話,聲音滿堂。此人即可稱為天下之主。”

  有人說:管仲所說的“屋裡說話聲滿屋,堂上講話聲滿堂”,並不只說的飲食遊戲方面的話,必定說的是大事。君主的大事,不是法,就是術。法是編寫成文,設定在官府裡,進而公佈到民眾中去的。術是藏在君主胸中,用來對付各種各樣事情而暗中駕馭群臣的。所以法越公開越好,術卻不該表露出來。因此,明君談法時,就是國內卑賤的人也沒有不知道的,不僅僅滿堂的人知道;用術時,就連君主寵幸的親信也沒有誰能聽到,更不該讓滿屋子的人都知道。而管仲卻還說“在屋裡講話聲滿屋,在堂上講話聲滿堂”,這就不是合乎法術的話了。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