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難二

難二原文

  景公过晏子,曰:“子宫小,近市,请徙子家豫章之圃。”晏子再拜而辞曰:“且婴家贫,待市食,而朝暮趋之,不可以远。”景公笑曰:“子家习市,识贵贱乎?”是时景公繁于刑。晏子对曰:“踊贵而屦贱。”景公曰:“何故?”对曰:“刑多也。”景公造然变色曰:“寡人其暴乎!”于是损刑五。

  或曰:晏子之贵踊,非其诚也,欲便辞以止多刑也。此不察治之患也。夫刑当无多,不当无少。无以不当闻,而以太多说,无术之患。败军之诛以千百数,犹且不止;即治乱之刑如恐不胜,而奸尚不尽。今晏子不察其当否,而以太多为说,不亦妄乎?夫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盗贼者伤良民。今缓刑罚,行宽惠,是利奸邪而害善人也,此非所以为治也。

  齐桓公饮酒醉,遗其冠,耻之,三日不朝。管仲曰:“此非有国之耻也,公胡其不雪之以政?”公曰:“胡其善!”因发仓囷赐贫穷,论囹圄出薄罪。外三日而民歌之曰:“公胡不复遗冠乎!”

  或曰:管仲雪桓公之耻天小人,而生桓公之耻于君子矣。使桓公发仓囷而赐贫穷,讼囹圄而出薄罪,非义也,不可以雪耻;使之而义也,桓公宿义,须遗冠而后行之,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是虽雪遗冠之耻于小人,而亦遗义之耻于君子矣。且夫发囷仓而赐贫穷者,是赏无功也;论囹圄而出薄罪者,是不诛过也。夫赏无功,则民偷幸而望于上;不诛过,则民不惩而易为非。此乱之本也,安可以雪耻哉?

  昔者文王侵孟、克莒、举酆,三举事而纣恶之。文王乃惧,请入洛西立地、赤壤之国方千里,以请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说。仲尼闻之,曰:“仁哉,文王!轻千里之国而请解炮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地而得天下之心。”

  或曰:仲尼以文王为智也,不亦过乎?夫智者,知祸难之地而辟之者也,是以身不及于患也。使文王所以见恶于纣者,以其不得人心耶,则虽索人心以解恶可也。纣以其大得人心而恶之,己又轻地以收人心,是重见疑也,固其所以桎梏、囚于姜里也。郑长者有言:“体道,无为无见也。”此最宜于文王矣,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为智,未及此论也。

  晋平公问叔向曰:“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识臣之力也?”叔向对曰:“管仲善制割,宾胥无善削缝,隰朋善纯缘,衣成,君举而服之。亦臣之力也,君何力之有?”师旷伏琴而笑之。公曰:“太师奚笑也?”师旷对曰:“臣笑叔向之对君也。凡为人臣者,犹炮宰和五味而进之君。君弗食,孰敢强之也?臣请譬之:君者,壤地也;臣者,草木也。必壤地美,然后草木硕大。亦君之力,臣何力之有?”

  或曰: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夫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美之大者也,非专君之力也,又非专臣之力也。昔者宫之奇在虞,僖负羁在曹,二臣之智,言中事,发中功,虞、曹俱亡者,何也?此有其臣而无其君者也。且蹇叔处干而干亡,处秦而秦霸,非蹇叔愚于干而智于秦也,此有臣与无臣也。向曰“臣之力也,”不然矣。昔者桓公宫中二市,妇闾二百,被发而御妇人。得管仲,为五伯长,失管仲、得竖刁而身死,虫流出尸不葬。以为非臣之力也,且不以管仲为霸;以为君之力也,且不以竖刁为乱。昔者晋文公慕于齐女而亡归,咎犯极谏,故使反晋国。故桓公以管仲合,文公以舅犯霸,而师旷曰“君之力也,”又不然矣。凡五霸所以能成功名于天下者,必君臣俱有力焉。故曰: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

  齐桓公之时,晋客至,有司请礼。桓公曰:“告仲父”者三。而优笑曰:“易哉,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桓公曰:“吾闻君人者劳于索人,佚于使从。吾得仲父已难矣,得仲父之后,何为不易乎哉?”

  或曰:桓公之所应优,非君人者之言也。桓公以君人为劳于索人,何索人为劳哉?伊尹自以为宰干汤,百里奚自以为虏干穆公。虏,所辱也;宰,所羞也。蒙羞辱而接君上,贤者之忧世急也。然则君人者无逆贤而已矣,索贤不为人主难。且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使人又非所佚也。人主虽使人,必度量准之,以刑名参之;以事遇于法则行,不遇于法则止;功当其言则赏,不当则诛。以刑名收臣,以度量准下,此不可释也,君人者焉佚哉?

  索人不劳,使人不佚,而桓公曰:“劳于索人,佚于使人”者,不然。且桓公得管仲又不难。管仲不死其君而归桓公,鲍叔轻官让能而任之,桓公得管仲又不难,明矣。已得管仲之后,奚遽易哉?管仲非周公旦。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成王壮,授之以政,非为天下计也,为其职也。夫不夺子而行天下者,必不背死君而事其仇;背死君而事其仇者,必不难夺子而行天下;不难夺子而行天下者,必不难夺其君国矣。管仲,公子纠之臣也,谋杀桓公而不能,其君死而臣桓公,管仲之取舍非周公旦,未可知也。若使管仲大贤也,且为汤武,桀、纣之臣也;桀、纣作乱,汤、武夺之。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桀、纣之行居汤、武之上,桓公危矣。若使管仲不肖人也,且为田常。田常,简公之臣也,而弑其君。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简公之易居田常之上也,桓公又危矣。管仲非周公旦以明矣,然为汤、武与田常,未可知也。为汤、武,有桀、纣之危;为田常,有简公之乱也。已得仲父之后,桓公奚遽易哉?若使桓公之任管仲,必知不欺己也,是知不欺主之臣也。然虽知不欺主之臣,今桓公以任管仲之专借竖刁、易牙,虫流出尸而不葬,桓公不知臣欺主与不欺主已明矣,而任臣如彼其专也,故曰:桓公暗主。

  李兑治中山,苦陉令上计而入多。李兑曰:“语言辨,听之说,不度于义,谓之窕言。无山林泽谷之利而入多者,谓之窕货。君子不听窕言,不受窕货。之姑免矣。”

  或曰:李子设辞曰:“夫言语辩,听之说,不度于义者,谓之窕言。”辩,在言者;说,在听者:言非听者也。所谓不度于义,非谓听者,必谓所听也。听者,非小人,则君子也。小人无义,必不能度之义也;君子度之义,必不肯说也。夫曰:“言语辩,听之说,不度于义”者,必不诚之言也。入多之为窕货也,未可远行也。李子之奸弗蚤禁,使至于计,则遂过也。无术以知而入多,入多者,穰也,虽倍入,将奈何?举事慎阴阳之和,种树节四时之适,无早晚之失、寒温之灾,则入多。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纴,则入多。务于畜养之理,察于土地之宜,六畜遂,五谷殖,则入多。明于权计,审于地形、舟车、机械之利,用力少,致功大,则入多。利商市关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无,客商归之,外货留之,俭于财用,节于衣食,宫室器械周于资用,不事玩好,则入多。入多,皆人为也。若天事,风雨时,寒温适,土地不加大,而有丰年之功,则入多。人事、天功二物者皆入多,非山林泽谷之利也。夫无山林泽谷之利入多,因谓之窕货者,无术之害也。

  赵简子围卫之郛郭,犀盾、犀橹,立于矢石之所及,鼓之而士不起。简子投枹曰:“乌乎!吾之士数弊也。”行人烛过免胄而对曰:“臣闻之:亦有君之不能士耳,士无弊者。昔者吾先君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战十有二胜,是民之用也。献公没,惠公即位,淫衍暴乱,身好玉女,秦人恣侵,去绛十七里,亦是人之用也。惠公没,文公授之,围卫,取邺,城濮之战,五败荆人,取尊名于天下,亦此人之用也。亦有君不能士耳,士无弊也。”简子乃去盾、橹,立矢石之所及,鼓之而士乘之,战大胜。简子曰:“与吾得革车千乘,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也。”

  或曰:行人未有以说也,乃道惠公以此人是败,文公以此人是霸,未见所以用人也。简子未可以速去盾、橹也。严亲在围,轻犯矢石,孝子之所爱亲也。孝子爱亲,百数之一也。今以为身处危而人尚可战,是以百族之子于上皆若孝子之爱亲也,是行人之诬也。好利恶害,夫人之所有也。赏厚而信,人轻敌矣;刑重而必,失人不比矣。长行徇上,数百不一失;喜利畏罪,人莫不然。将众者不出乎莫不然之数,而道乎百无失人之行,人未知众之道也。

難二譯文

  一

  齊景公走訪晏子,說:“您的住宅太小,又靠近集市,請把您家搬到豫章的園地去。”晏子拜了兩拜推辭說:“我家窮,靠上集市買東西吃,早晚都要趕集,不能離得遠。”景公笑著說:“您家人熟悉市場行情,知道什麼貴什麼便宜嗎?”這時景公刑罰繁多。晏子回答說:“斷腳人穿的踴貴,常人穿的鞋便宜。”景公說:“什麼緣故?”晏子回答說:“刑罰太多。”景公驚訝得臉色大變,說:“我大概太殘暴了吧!”於是減去五種刑罰。

  有人說:晏子說踴貴,不是他的真心話,是想借此來勸說景公不要多用刑罰。這是他不懂治國之道的過錯。刑罰恰當不嫌多,刑罰不當不在少。晏子不以刑罰不當告訴景公,而以用刑太多勸說景公,這是不懂法術的過錯。打敗仗的軍隊被殺掉的人雖以千百計算,還是敗逃不止;即使治理禍亂的刑罰用得唯恐不夠,奸邪還是不能除盡。現在晏子不去考察景公的刑罰是否用得恰當,卻拿刑罰太多勸說景公,不是很荒唐嗎?愛惜茅草便會損害莊稼,寬容盜賊便會傷害良民。現在減輕刑罰,實行寬惠,就是便利奸邪而傷害好人,這不是用來治國的辦法。

  二

  齊桓公喝酒喝醉後,丟了帽子,他覺得丟人,三天不去上朝。管仲說:“這是做國君的恥辱,您何不用搞好政事來洗刷它呢?”桓公說:“您的意見多麼好啊!”於是開倉販濟貧苦的人,審查囚犯放掉輕罪的人。過了三天,民眾就唱道:“桓公為什麼不再丟失帽子呢!”

  有人說:管仲在小人中洗刷了桓公的恥辱,卻在君子中滋長了桓公的恥辱。假使桓公開倉賑濟貧苦的人,審查囚犯放掉輕罪的人,不合乎義的話,就不能洗刷恥辱;假使這樣做是合乎義的,桓公不及時去做,而要等到丟了帽子才去做,那麼桓公的行義豈不是為的丟了帽子?這樣說來,即使在小人中洗刷了丟帽的恥辱,卻又在君子中滋長了失義的恥辱。況且開倉賑濟窮人,這是賞賜無功的人;審查囚犯放掉輕罪的人,這不是懲罰有罪的人。賞賜無功的人,民眾就會僥倖地希望從君主那裡獲得意外的賞賜;不懲罰有罪的人,民眾不受懲罰就容易為非作歹。這是國家混亂的根源,怎能用來洗刷恥辱呢?

  三

  從前周文王侵佔盂地、攻克莒地、奪取酆地,辦過三件事後,引起了紂王的厭惡。文王於是很害怕,要求進獻給紂王洛水西邊、赤壤地方方圓千里的土地,用來請求廢除炮烙這種酷刑。天下人都很高興。孔子聽到後說;“文王真仁慈啊!不看重方圓千里的土地而請求廢除炮烙之刑。文王真聰明啊!獻出方圓千里的土地而得到天下的人心。”

  有人說:“孔子認為文王聰明,不也是錯的麼?聰明的人,是能夠知道禍難所在從而避開的人,因此自身不會遭到禍患。假使文王被紂王憎恨的原因,是因為文王不得人心吧,那麼文王雖用求得人心的辦法來解除紂王的憎惡也是可以的。紂王因文王大得人心而厭惡他,他自己又輕易放棄土地而爭取人心,這就更使紂王懷疑。正因如此,他才被戴上刑具監禁在羑里。鄭長者說過:“能領會和實行道的人是無所作為、無所表現的。”這話最適用於文王了,這樣做就可以不使人懷疑他。孔子認為文王聰明,還沒有達到鄭長者論點的水平。

  四

  晉平公問叔向說:“從前齊桓公多次會合諸侯,匡正天下,不知靠的是臣子的力量,還是君主的力量?”叔向回答說:“管仲善於裁剪,賓胥無善於縫紉,隰朋善於鑲邊,衣服做成了,君主拿起來穿上。這是臣子的力量,君主出了什麼力呢?”師曠趴在琴上笑起來。平公說:“大師笑什麼?”師曠回答說:“我笑叔向回答君主的話。大凡做臣子的,好比廚師調好了五味送給君主吃。君主不吃,誰敢強迫他呢?讓我打個比方:君主好比土地,臣子好比草木。一定是土地肥好,然後草木才茂盛。這是君主的力量,臣子出了什麼力呢?”

  有人說:叔向、師曠的回答,都是片面的說法。匡正天下,多次會合諸侯,是美好事業中最大的了,不獨是君主的力量,也不獨是臣子的力量。過去宮之奇在虞國,僖負羈在曹國,兩位臣子才智之高,能使說的話都合於事實,行動都合於功利,虞、曹終於都滅亡了的原因,是什麼呢?這是因為有好的臣子卻沒有好的君主。再說蹇叔在虞國時虞國滅亡,到秦國後秦國稱霸,並非蹇叔在虞國就笨,到秦國就聰明,而是取決於有沒有好的君主。叔向說靠臣子的力量,是不對的。過去桓公宮中有兩處集市,婦女住所有二百處,桓公披頭散髮去玩弄婦女。得到管仲,成為五霸中居於首位的人;失去管仲,得到豎刁而自身死亡,蛆蟲爬出門外也得不到安葬。如果認為不是臣子的力量,就說不上因為管仲而稱霸;如果認為是君主的力量,就談不到因為豎刁而產生禍亂。過去晉文公愛戀齊女而不想回國,狐偃極力勸諫,結果才使他返回晉國。所以齊桓公因管仲而會合諸侯,晉文公因狐堰而稱霸天下,而師曠說這是靠君主的力量,也是不對的。所有春秋五霸能在天下成功揚名的原因,一定是君臣都出力了。所以說:叔向和師曠的回答都是片面的說法。

  五

  齊桓公時,晉國客人到了,負責接待的官吏請問用什麼禮儀。桓公說了三遍“告訴仲父管仲去”。優人笑著說:“做君主真容易啊!一聲仲父,二聲仲父的。”桓公說:“我聽說做君主的要尋求人才很費力,使用人時就安逸了。我得到仲父已費力過了,得到仲父之後,為什麼不能容易呢?”

  有人說:桓公回答優人的話,不像做君主的人該講的話。桓公認為君主尋求人才費力,尋求人才有什麼費力呢?伊尹自己去做廚師向商湯獻策求得任用,百里奚自己去做俘虜向秦穆公獻策求得任用。做俘虜是恥辱的事,做廚師是羞恥的事。蒙受羞辱來接近君主,因為賢人憂慮天下的心情非常急切。那麼君主只要不拒絕賢人就足夠了,尋求賢人並不是君主的難事。況且官職是用來任用賢人的,爵祿是用來獎賞功勞的。設定官職,安排爵祿,人才自會到來君主有什麼費力呢?使用人也不是安逸的事。君主雖然是使用人,但必須用法度來衡量他們,用名實是否相符來檢驗他們;事情合於法就實行,不合於法就禁止;功勞同主張相符就賞,不符就罰。用名實相符來選用臣子,用法度來衡量臣下,這是不可以放棄的,做君主的哪能安逸呢?

  尋求人才不費力,使用人才不安逸,桓公說“尋求人才費力,使用人才安逸”,這話不對。況且桓公得到管仲並不難。管仲不為他的主人公子糾殉身而順幀桓公,鮑叔不看重自己的職位而讓給有才能的管仲擔任,桓公得到管仲並不難,是很明白了。已經得到管仲之後,哪裡就能掉以輕心啊?管仲並不是周公旦。周公旦代行天子之事七年,成王長大後,他便把政權交給成王,周公旦不是為自己得天下著想,而為了盡他的職責。不篡奪幼君的君位而去治理天下的人,必定不肯背叛已死的君主去侍奉先君的仇敵;背叛先君而去侍奉先君仇敵的人,一定不難於奪取幼君的君位而統治天下;不難於奪取幼君君位而統治天下的人,一定不難於奪取他的君主的國家。管仲是公子糾的臣子,謀殺桓公而沒有得逞,他的主人死了,又去做桓公的臣子,管仲的取捨不像周公旦,是可得而知的。假使管仲是個大賢人,他將成為商湯和周武王。商湯和武王是夏桀和商紂的臣子;夏桀和商紂政治混亂,商湯和武王就奪取了他們的君位。現在桓公掉以輕心地處在管仲之上,這就好比有桀、紂一樣的行為而處在湯、武之上,恆公是很危險的。假使管仲德行不好,他將成為田常。田常是齊簡公的臣子,結果殺死了君主簡公。現在桓公掉以輕心地處在管仲之上,這就好比簡公掉以輕心地處在田常之上,桓公又很危險了。管仲不是周公旦已經清楚了,但是他將做湯、武還是做田常,不得而知。如果做湯、武,桓公就有桀、紂的危險;如果做田常,桓公就有簡公的禍亂。已經得到管仲之後,桓公哪裡就能掉以輕心呢?假使桓公任用管仲時,確實知道他不會欺騙自己,證明桓公能識別不欺騙君主的臣子。但是雖說桓公能識別不欺騙君主的臣子。現在他像信任管仲那樣使用豎刁、易牙,以致死後蛆蟲爬出門外還不能安葬。桓公不能識別臣子欺主還是不欺主,已是很明白的了,而他任用臣子又是那樣專一,所以說:桓公是昏庸糊塗的君主。

  六

  李克治理中山,苦陘縣令年終上報時錢糧收入多。李克說:“言語動聽,聽了叫人喜歡,但不符合常理,這種話叫做窕言。沒有山林川澤等自然資源而收入多的,這種收入叫做窕貨。君子不聽窕言,不受窕貨。你就此免除職務吧。”

  有人說:李克提出的論點說:“言語動聽,聽了使人喜歡,但不符合常理,這種話叫做窕言。”動聽不動聽在於說話的人,喜歡不喜歡在於聽話的人:說話的人不是聽話的人。所謂說話不符合常理,不是指聽話的人,必定指聽到的話。聽話的人不是小人就是君子。小人不懂得常理,一定不能用常理去度量它;君子用常理去度量它,一定不會喜歡究言的。所謂“言語動聽,聽了叫人喜歡,但不符合常理”,一定是不可靠的話。收入多叫做窕貨,不是到處都行得通的道理。李克對於奸邪的行為不及早禁止,一直等到年終上報,這是李克造成了過錯。李克沒有辦法去了解情況而只知道收入多了;收入多,是因為莊稼豐收,即使有加倍的收入,又怎麼樣呢?農耕順應自然的變化,種植根據四季作合理的安排,沒有種早、種遲的失誤和天寒、天熱的災禍,收入就多。不用小事妨害要務,不用私慾妨害耕織,男子盡力於農耕,女子致力於紡織,收入就多。注意飼養牲畜的道理,按照土地的情況合理種植,六畜興旺,五穀善殖,收入就多。善於權衡計算,周密瞭解地形、舟車和機械的作用,花的力氣少,得到的功效大,收入就多。使商市、關口、橋樑便,利於通行,能用自己已有的東西換取沒有的東西,客商聞風而至,外來的貨物存放下來,節儉財用,節約衣食,宮室、器具合於實用,不貪圖珍貴的玩物,收入就多。收入增多,都是人為的結果。至於自然界的情況,風雨適時,冷暖適宜,土地不增加,卻有豐收的年景,收入就多。人的努力,天時的作用,這兩方面都能使收入增多,並不是山林川澤給予的利益。不因為山林川澤給予的利益而收入多,卻硬把它們叫做窕貨,是不懂法術的言論。

  七

  趙簡子包圍衛國國都的外城,拿著用犀牛皮做的大小盾牌,站在箭和滾石達不到地方,擊鼓奮進,然而戰士卻不響應。簡子扔了鼓槌說:“哎呀!我的戰士這麼快就疲睏了。”外交官燭過脫下頭盔回答說:“我聽說:只有君主不會使用戰士的,戰士沒有會疲睏的。過去我們的先君晉獻公吞併了十七個國家,迫使三十八個國家順服,打了十二次勝仗,用的是這些民眾。獻公死了,惠公即位,他荒淫無度,殘暴昏亂,喜歡美女,秦人肆意入侵,離晉都絳城只有十七里,用的也是這些民眾。惠公死,文公繼承君位,圍攻衛國,得到鄴地;城濮之戰,五次打敗楚軍,在天下得到霸主之名,用的也還是這些民眾。只有君主不會使用戰士的,戰士沒有會疲睏的。”簡子於是拿下大小盾牌,站在箭和滾石夠得著的地方,擊鼓奮進,戰士聞聲響應,打了個大勝仗。簡子說:“我與其得到一千輛兵車,還不如聽到外交官燭過的一番話。”

  有人說:外交官燭過沒有拿出什麼道理來進說,只是說晉惠公用這些人而失敗,晉文公用這些人而稱霸,沒有指出用人的辦法。簡子不該這麼快就丟掉大小盾牌。父親被包圍,兒子不怕箭和滾石的危險去救的,是因為孝子愛父。孝子愛父,百人中才有一個。現在認為君主處在危險之中而戰士尚可打仗,就是認為分屬於各個宗族的戰士對於君主,都像孝子愛父一樣,這是外交官的謊言。好利惡害,是人固有的本性。賞賜多而嚴守信用,人們就不怕敵人;刑罰重而一定實行,人們就不敢敗逃了。為了君主而義無反顧地犧牲自己,幾百人中挑不出一個;喜歡得賞而害怕犯罪,沒有一個人不是這樣的。統率士兵的人不採用必要的術數,而根據百人中沒有一個能做到的行為,說明外交官並不懂得使用戰士的辦法。

補充糾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