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

他在做什麼？也許是因獲得了勝利喜極而泣，也許是因失敗而傷心痛哭。——一雙遮住臉的手，讓我們無從窺測他的表情、心理，卻也給我們留下了如此廣闊的想象空間，這便是掩面的神奇之處。

關於掩面，華君武曾有詩云：“畫獸難畫狗，畫人難畫手。臉比手更難，一捂遮百醜。”這最後一句將掩面之效用點的透徹，實在精妙。雖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要真正直視自己的缺點，卻不是人人都用勇氣做到的。倒不如就做出個掩面的姿態，便似把歲月、生活刻在身上的條條傷疤都一筆抹去了，種種缺點也都可給捂住了。

其實掩面並非今人首創，古人早就發現了掩面的妙處。今天我們尚可以在電視劇中看到古人喝酒的場景：幾個英雄豪傑對面而坐，豪情萬丈的談論完一番天下局勢和自己的遠大抱負後，互相舉杯，大笑數聲，然後舉袖掩面——放下時杯子就已見底了。我猜測這大概是某位不善喝酒的仁兄發明的，豪傑要當，國事得談，酒自然也不可不喝，於是只得以袖掩面來遮住自己艱難吞嚥的窘態，更有甚者就在這肥大袖子的遮擋下偷樑換柱，讓大地來替自己的胃接收這些辛辣的液體。

掩面的傳統沿襲至今日，早已不再需要用舉袖這等拙劣的方法了。醜姑娘們學會用厚厚的脂粉掩蓋臉上的坑坑窪窪，或者直接做個整容手術，用科學技術把孃胎裡帶來的那些缺陷給遮住；暴發戶們學會用高價買來的名家字畫裝飾客廳以附庸風雅，或是在人前裝模作樣的捧著《史記》研讀，以掩飾華麗衣著下那顆空虛的心靈；即連一向號稱“文人”的作家們，也越來越喜歡假大家之名為自己的新作做宣傳吸引讀者，以遮掩自己過於急功近利而使文字日益淺薄的真相。——各種方式不勝列舉，然其目的只有一個：掩飾。每個人都盯上了電視裡的完美女郎和報刊雜誌上的成功人士，兩相比較之下，自己似乎怎麼也不讓人滿意。於是缺點被無限放大，最後只得帶上或薄或厚的隱形面具，以自己辛苦偽裝的姿態遊走在人世間。面具串構起來的社會貌似和諧，然其背後的寂寞空虛，又何嘗不是整個時代的悲哀？

掩面的功效還不僅在於讓自己的缺點不為人所見，更可以遮住自己的眼睛，任外面如何電閃雷鳴、狂風驟雨也妨礙不了自己在心裡意淫出一個風平浪靜、鳥語花香的世界。在這方面造詣最高的要數阿Q，管他是被眾人嘲笑呢，還是被“假洋鬼子”、王胡按在牆上碰響頭，他都會欣欣然掩住自己一雙辨別是非的眼睛，於是自己受到的欺凌都只是“老子打兒子”了，他依然是心滿意足的得勝者。當然，阿Q只是魯迅筆下一個誇張的藝術形象，但隋煬帝楊廣又如何？即使宇文化及的軍隊已兵臨城下，他仍可以若無其事地與妃嬪尋歡作樂，將那些來報軍情計程車兵們處斬，一心埋頭於自己花天酒地的小世界裡直至被殺。這二人真可謂是“掩面”文化的集大成者，但他們的遭遇卻也讓人無法不正視掩面的悲劇性實質。——精神勝利者的反面是現實的失敗者。對苦難的逃避永遠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而一旦那隻掩面的“手”被現實擊落時，痛苦便會以千百倍之勢撲面而來，將人瞬間淹沒，再無反抗餘地。

所以，何必掩面？我自為我而生活，自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無需為了他人的眼光偽飾自己，掩住這抹獨特的風景；我自開墾我的土地，自默默承擔這一份恐懼寂寞，也無需逃避退縮。

還是魯迅說的好：“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苦難所畏懼的是一雙堅定的眼睛，所以，不妨把掩面之手就此放下，不再憚於與這個世界兩相打量，如此，掩面的悲劇才會真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