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3”溫州動車事故後,幾名浙江的入殮師被緊急抽調到溫州殯儀館,對遇難者進行遺體化妝,其中就有許康飛。
2011年8月17日黃昏。入殮師許康飛走進殯儀館停屍間,這裡有幾大排冷櫃,每個櫃門上寫著號碼,粗看了一下,一百號多一點。由於製冷裝置的運轉,這裡始終有低沉的嗡嗡聲。他開啟一個櫃門,將遺體移上一架鐵推車,然後,將車推到隔壁的化妝室。解開包裹遺體的藍布,裡面是一位蓋著紅色被子的老年女性逝者。
許康飛在遺體胸口輕輕按了按,這是他在判斷遺體內部的狀況,若呈現腐爛跡象,要先進行防腐處理,用防腐藥水進行動脈推注。隨後,他就開始了化妝。化妝問空蕩而幽暗,一座老式空調使勁地吹著冷風。鐵櫃裡擺放著電吹風、藥水、油彩、海綿塊和各型號的粉刷,這是化妝的工具。許康飛先用棉花蘸藥水清潔逝者面部,然後用粉刷打底,再塗上腮紅、口紅,最後,他用鑷子輕夾逝者的嘴唇,仔細地將微微張開的口部合攏。逝者原本蒼灰的臉,呈現出正常的氣色和安詳沉睡的面容,第二天,她將以這樣的遺容被推進告別廳,與親友們永別。
從7月25日一直到8月初,原定三天的工作,卻一直進行了九天才完成。許康飛說最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遺體破損的程度,他本以為,火車追尾事故不會如此慘烈。楊峰的妻子已經懷孕七個月,頭部完全癟掉了。在殯儀館中,楊峰要求必須將妻子的遺體整容到“完美、令他絕對滿意”。我盡力把他妻子的遺容整好,他看了後也不鬧了。項煒伊父母的遺體送到殯儀館時已經腐爛,因為發現得晚,以及當時的高溫,兩個人的肢體都損傷嚴重。傳媒大學的學生朱平也令許康飛印象深刻:“她幾乎看不到傷口,遺容安詳,很漂亮。”
除了這次動車事故,海地地震、玉樹地震,許康飛都被緊急抽調到現場。30年前,他曾是老山前線的一名士兵,曾數次揹著戰友支離破碎的遺體下山,復員後,許康飛就來到了當時誰都不願意進的殯儀館,為各類遺體整容。
給老年女性死者化妝完畢後,許康飛來到辦公室。幾張桌子後面,老老小小坐著五六個男人。入殮師們其實無公可辦,所謂辦公室,就是他們工作之餘聊天休閒的地方。一個戴眼鏡的文氣青年被許康飛介紹為“大學生”,他看到我的鏡頭,客氣地起身、躲了起來。最裡面是一位年紀最長的老師傅,1986年進殯儀館。之前是浙江農村抬壽材的“材夫”,在當時,也算“專業對口”。另一位老師傅1985年進館,是“7·23”後和許康飛一起被緊急借調到溫州的四名入殮師之一。
“我那個老婆,原來在工廠,他們廠長知道她跟我處物件,帶著副廠長、工會主席,還有岳父岳母來我們單位鬧過好幾次呢,說哪個不好找,非要找個殯儀館的,多晦氣。”許康飛說。他的妻手後來也調進了殯儀館,在行政部門工作。早年間這一行不好找物件。
有一個年紀很輕的男孩,是來自重慶城市管理職業學院現代殯儀藝術與管理專業的實習生。他父母替他做主報考了這個專業,因為現在大學生找工作難,他父母覺得這個專業好找工作並且穩定。“我班女生比男生還多呢”。這個實習生從來沒有過女朋友。
2011年8月18日,農曆七月十九。傳統習俗,出殯一般都選在農曆單數日子。
這天上午殯儀館化妝間特別繁忙,同時有四組入殮師在為逝者化妝,一些圍觀的近親進進出出,顯得人滿為患。今天許康飛為一位老年女性逝者化妝,這是一位杭州日報社的記者,她家裡前一位逝者就是許康飛化妝的,老記者當時很滿意,於是約定,在她死後,也要由許康飛來化妝。
每化好一個,入殮師們都會請家屬看看,是否滿意,哪裡還需要改動,家屬首肯後,遺體就被推進殯儀館的大大小小十幾個告別廳裡,告別後再推入火化爐。整個殯儀館大院裡,哀樂、哭泣、腳步、儀器開動、車輛執行……所有這些遠遠近近的聲音都傳進這小小的化妝問,生與死密集地在這裡交匯。
在忙碌的人群中,我看到兩個穿藍色工作服、戴著帽子和口罩的身影——女入殮師。她們動作熟練,神情鎮定,但我還是注意到了她們與男性同行的細微差別:一是始終著裝嚴整(男入殮師有時忙碌起來會不穿工作服),二是給逝者化妝後,她們會長時間地認真洗手。
杭州殯儀館以前的確沒有女入殮師,因為一些女性逝者家屬的要求,管理方在幾年前從行政和後勤部門選擇了兩名女職工來到化妝組。她們中的一位膽子特別小,第一次給死者化妝後,竟嚇得高燒一個星期。有時遇到高度破碎或腐爛的遺體,女入殮師只是打打手,濃烈的氣味燻得她們跑到衛生間裡劇烈嘔吐幾十分鐘。
工作可以慢慢適應,而更大的壓力來自於生活。除了自己的愛人和同事,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真實工作,包括孩子和父母。“孩子都不知道,跟他們都說在超市裡上班”。她們都想過放棄,但身為農村人,在城市裡尋得穩定工作實屬不易,就堅持了下來。
不時有男入殮師走過來和她們打趣,說她們脫了工作服都是美女。
她們看到那些年輕的死者,覺得特別可惜,有時哭得比家屬還厲害呢。
下午是殯儀館相對安靜的時刻。化妝間裡,重慶來的那個實習生正在給一位男性老年逝者打防腐針,老人的面孔已經發黑,可知去世已經有一段時日了。但這還遠不是最難處理的遺體。許康飛走進殯儀館一角里他的小小工作室,開啟門,潮氣逼人,書桌上放著厚厚一摞醫學、整容、防腐、美術、雕塑等方面的專業書。
許康飛給我翻看一個相簿,裡面都是他所處理過的高難度遺體:有的是車禍或工業事故,身體被碾碎;有的死於火災,已成一塊焦炭;還有的是兇殺,發現時已體無完膚;最常見的是高度腐爛,身體像氣球一樣腫脹、四肢張開,膚色青黑,這類多為老年人,獨自死在家中後,很久才被發現。
今年51歲的許康飛家裡至今珍藏著當兵時的照片。在一張照片上,許康飛拿著手槍,擺出很戲劇化的、英雄的造型,看得出,那時的他是個懵懂又開朗的少年。但戰爭教育了他,拍這張照片幾天後,給他拍照的連指導員身中八槍,胸口被打得粉碎。與他在貓耳洞中朝夕相處的班長,頭顱也被炮彈削去了一半。據民間說法,沒有頭就下葬,人是無法轉世託生的。2005年,許康飛重返麻栗坡烈士陵園。站在了戰友墳前。
翻看老照片,許康飛收起了笑容,沉默著,眼圈漸漸發紅。
黃昏時分,沒有任何入殮師的帶領,我拿著攝像機,一個人在告別大廳後面的角角落落裡閒逛。走過一間間擺放著花圈的小廳,走過存放著棺材的倉庫,走過停放著遺體的一個個冷庫的鐵拒門,最後來到空蕩蕩的化妝閘,與一個臨時停在這裡的逝者不期而遇。我將鏡頭一動不動地對準他,他默默無語地躺在那裡。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在這生者與死者共處的寂靜空間裡,任是最麻木的人,也會直面這樣的問題:什麼,才是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