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抬頭,餘一菲就知道,妞妞又站在陽臺上啃手指。
封城第三天了,該死的冠狀毒病,若能抓住它的身影,餘一菲是不懼與它貼身肉博血戰到底的,妞妞爸爸那麼高大,還是運動員出身,不照樣被她給掃地出門了?
這場離婚大戰,以餘一菲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唯一的遺憾,是妞妞在這五年拉鋸戰中,落下了動輒就啃手指頭的後遺症。
妞妞都六歲了呢。一歲的孩子啃手指,是因為處於用嘴唇認識這個世界,會習慣性的吮吸手指。六歲以後還啃手指,心理醫生說了,這是孩子情緒緊張,靠啃手指甲分散壓力。
離婚前,這個家庭哪一天不是兵戎相見?客廳是主戰場,臥室是小校場,廚房是兵器庫,衛生間是療養室。陽臺作為唯一的緩衝地帶,每每戰火蔓延,妞妞就在那兒避難。
餘一菲曾經發誓,要把陽臺密封起來,妞妞在陽臺上啃指甲的一幕,無異於昭告天下,他們家又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了。
誓言還未落地,小區已被密封。
新型肺炎來勢洶洶,是餘一菲不曾預料的,先前忙於內鬥,壓根沒心思過年,等戰局落定,全國已打響抗擊肺炎的戰役。
封城封路不封心。話雖這麼說,餘一菲心裡卻陷入冰窟窿。
她是外省嫁過來的,孃家有人,但鞭長莫及,妞妞爸爸一氣之下遠走他國。
小區一封,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妞妞有罕見的自閉症,這也是餘一菲和妞妞爸爸吵架的一個燃爆點,兩人都指責對方應為此事負責,雙方都為自己推卸責任。
望著妞妞,餘一菲絕望了,你好歹是來自星星的孩子,為什麼不讓媽媽看到一星半點可以燎原的光芒呢。
病毒肆虐下的小城,沒了往日的鬧騰,甚至,都有人懷念餘一菲家裡砸電視機摔玻璃杯的爆裂聲了,怎麼說,那都是展示勃勃生機的一種生活態度。
從臥室到客廳是散步,從客廳到陽臺就是遊公園了,畢竟可以極目楚天舒呀。
感謝未來得及封閉的陽臺,讓餘一菲有了莫名的慰藉。啃手指頭不是孩子的專利,小區陽臺上,竟然有成年人,下意識地啃著手指,或抓著頭髮。
每天水漲船高的確診病例,每天上升的死亡人員,每天嚴峻的宣傳態勢,讓人內心由對病毒的輕慢迅速過渡成對疫情的恐懼。
每天翻看朋友圈微信,成了餘一菲生活的重中之重,她尤其想知道,最早被封城的武漢人是怎麼熬過這一週的。
借鑑一下別人的生活智慧,算是曲線救家吧,果真讓她看見了一則:
別問我們這些關在家裡的武漢人每天怎麼過的……
下午數了下,我家陽臺木地板三百八十塊右右,可能存在誤差,明天接著數!
我家對面一棟樓,空調掛了一百六十七個,不會錯,我數了幾遍,我家孩子也數了好幾遍!
餘一菲心中一酸,不是為那個把空調數了好幾遍的孩子,為妞妞。妞妞會不會數數,至今還是個謎,這幾年只顧吵架了,壓根沒跟孩子好好待過一天,就從數數彌補吧。
陽臺對面是沒有樓的,倒是有條大馬路,那就數車吧,人,想數到十位數有相當的難度。借用網上流傳的一句話,今年春節註定有其特別之處:能出來見個面的都是生死之交,能出來打個牌的都是亡命之徒,能出來約個會的絕對是真愛。
以車代步,總歸比步行安全係數高。
一輛!餘一菲指著老遠駛過來的一輛車尖叫。
妞妞的眼神亮了起來。
二輛!餘一菲脖子伸出老長,那車才甲殼蟲般大小。
妞妞的手指從嘴唇邊挪開。
三輛!餘小菲報完數,才有救護車的鳴笛聲呼嘯而來。
妞妞喉嚨上下滑動了一下。
半天下來,路過的車勉強才湊夠五十輛。
記得快一歲時,妞妞能從一數到五十的,一歲後,卻莫名地不再開口。
那正是餘一菲和妞妞爸爸彼此看對方不順眼的高發時段。
夜幕時分,終於有一百輛車從街上駛過,餘一菲打了雞血般,對躺在懷裡的妞妞說,乖,明天咱們再數,好不?
妞妞眼中亮晶晶的,點頭,再眨眼。
數完車輛,數小區上空飛過的鳥,數完小區上空的鳥,數天上飄過的雲朵,數完雲朵,數小區綠化帶上開了花的臘梅樹,四天日子不經意間流淌過去。
那天,餘一菲正在廚房煮泡麵,家裡儲備的食物已空了,忽然有個似曾熟悉的口音從陽臺躥進廚房,好多人,有一百零八個呢!
餘一菲激動起來,這不是妞妞的聲音嗎?
果然是妞妞,陽臺上,妞妞正凝神看著小區門口數人頭。
順著妞妞目光望下去,封閉的小區門已開啟,有運送生活物資和醫療防護物的車一溜排在門口,忙個不停卸車的人有當兵的,有醫生,有社群幹部,還有志願者,不多不少,真的一百零八人。
從山東開來支援湖北疫區的。
隔山,隔水,不隔愛!
餘一菲把妞妞抱起來,指著車上的大紅宣傳標語,來,乖妞妞,一字一句念給媽媽聽。
妞妞小臉脹得通紅,喉嚨喘著粗氣,一字一句說出的,卻是,媽媽,什麼時候再封城?
讀者點評:
孩子不知道封城之痛,卻在封城中感受到細小的歡欣,這是封城之痛造成的特殊的效果。作家就是要在苦難中發現這種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