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是個接生婆,那年月,未家坪40歲上下的人,大多是她接的生。生下來有嚴重殘疾的娃,在主人家默許下,由三奶奶抱到後山,將娃丟進深不見底的天坑裡。忙完這些,三奶奶已累得氣喘吁吁,她坐在路邊歇氣,自言自語道:“可憐的娃喲,不是三奶奶心狠,是老天爺不叫你來這世上遭罪哩!”
回去後,三奶奶洗完手轉身便走,主人家拿出一包紅糖或點心謝她,三奶奶是不會接的。若生個健康的,尤其帶把的,不等主人家開口,三奶奶說:“滿月酒那天記得早點叫我坐席,我忘性大。”
狗兒是三奶奶的親孫子。給別人接生,三奶奶不急不忙,遇上兒媳婦生產,她倒慌了手腳。
狗兒出生那天,他娘在房裡一聲聲叫得瘮人,他爹在屋外不停地搓手。三奶奶愈發心慌,最後連拉帶扯,總算將帶把的狗兒放到了床上。剛生下來的狗兒全身發紫,不哭不鬧,睜著一對呆滯的小眼睛,無精打采。
聽到風聲,房裡很快聚攏了女人們,她們喚狗兒,逗狗兒,可無論怎麼逗怎麼喚,狗兒毫無反應。大家都不說話,互相擠眼睛。三奶奶一下明白了,她這孫子,只怕是個傻子哩。
一個女人說:“三奶奶,趕緊丟天坑吧。”
另一個女人說:“是噢,留下他,是一輩子的禍害哩!”
狗兒的爹孃聽了,頓時哭將起來。
三奶奶紅了眼睛,不吭聲,從床上抱起孫子,一臉悽惶地朝後山走去。
三奶奶在天坑邊站了很久,最終也沒將孫子丟下去。三奶奶蹲在天坑邊,將孫子放到一旁,用手挖了個小坑,將他放進坑裡,再扯幾把草蓋住。三奶奶抹了把眼淚,起身下山去。
半道上,三奶奶又顫顫巍巍地轉來了。三奶奶起出孫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哎,叫我怎麼捨得喲……”
狗兒這個名字也是三奶奶取的。鄉下人給娃取名,認為越土越賤越好養活。
狗兒兩歲那年,他娘又給他生了個乖巧、健康的妹子,狗兒的爹孃歡喜得不得了。爹孃眼裡,就只有妹子,沒有狗兒了。
三奶奶卻獨對狗兒好,常帶他趕場,還給他買好吃的。三奶奶幫人接生也帶著他,主人家孝敬她的點心,都給狗兒吃了。
狗兒慢慢長大,整日在村裡游來蕩去。村裡人從沒見狗兒哭過,就是被人打了或摔跤出了血,也沒見他哭過。狗兒只是笑,他逢人就傻傻地笑,笑著笑著,一股尿水順著褲腿流了下來。
別看狗兒痴傻,坐席吃肉從沒見他吃過虧,碗裡堆滿了雞鴨魚肉。村裡人還發現,只要扣肉一上來,狗兒的筷子比哪個都伸得快,他一筷子能夾起兩三塊又大又厚的扣肉。狗兒自己不吃扣肉,但三奶奶喜歡吃,狗兒將扣肉全夾到三奶奶碗裡。三奶奶一邊吃肉,一邊淌眼淚。
三奶奶是69歲那年去世的。
那是深秋的一個黃昏,未家坪家家都吃夜飯了,狗兒還沒回來。三奶奶在村裡找了個遍,也沒見狗兒的影。三奶奶到後山去尋,後山有幾棵野柿子樹,眼下柿子正熟著。
三奶奶果真在後山尋到了狗兒。狗兒騎在柿子樹上,正悠然自得地啃柿子,臉上手上衣服上,沾滿了黃黃的柿子水。見了三奶奶,狗兒舉起柿子,衝她快活地笑。
三奶奶撿根樹枝,連哄帶嚇地趕狗兒下樹。狗兒左躲右閃,又隨手摘了幾個柿子才從樹上溜下來。
回去的路上,三奶奶長吁短嘆:“狗兒喲,你爹孃不管你,以後奶奶不在了你可咋辦哇?”狗兒扭過頭,衝她齜牙咧嘴笑著。經過天坑時,三奶奶腳下一滑,一頭栽了下去。狗兒扔了柿子,趴在坑邊哇哇亂叫,然後爬起來歪歪斜斜地跑回屋,拉著他爹往後山跑。到了後山,狗兒指著天坑朝他爹指手劃腳,咿咿呀呀。狗兒爹身子一軟,癱到地上哭道:“我的親孃哇……”
三奶奶的屍首都沒撈到,棺木裡裝著幾件她穿過的衣裳。村裡人說,三奶奶沒死在別處,偏偏死在天坑裡,是她造的孽多了,那些死娃找她索命來了哩。
村裡人都來弔孝。弔孝的人平靜,尤其是那些女人們,不但沒哭,還嘻嘻哈哈地說,三奶奶心硬,引魂幡怕是引她不到天堂去。
三奶奶的棺木入坑時,此前披麻戴孝在人群裡跑來跑去的狗兒忽然安靜下來。盯著三奶奶緩緩下沉的棺木,狗兒恍然大悟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聲嘶力竭地哭號起來……
突然,狗兒大聲叫了起來:“奶奶、奶奶、奶奶!……”
狗兒會說話了?!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周圍靜得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到!
點評:
小說寫了一個普通農家婦女的形象。她一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蹟,但她的樸實、真誠,卻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對狗兒深沉的愛,感動著我們。小說出現狗兒這個形象,是明顯的對主要人物起襯托的作用。最後狗兒的說話,是對奶奶在天之靈最好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