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在彩排中

[ 現代故事 ]

我開車經過阿爾弗雷德王子醫院,看見住院部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白色病號服的老人。他見了我就揮手,示意我把車開過去。我拐進一段小坡道,裡面是一個停車場,稀稀拉拉坐著或站著一些腿腳打著石膏、頭上裹著紗布、臂上打著點滴的病人。

老人和周圍的幾個人揮手告別,一副慷慨從容的樣子。在零零落落的道別聲中,他開啟了車門。費了很大勁兒,他才坐進車裡,一邊還自嘲:“當你老去時,一切都變得可笑。”我問:“您的健康出問題了嗎?”他說他患的是肝衰竭,來做透析,正在等待做肝移植手術。他還說,這是醫療事故造成的,所以醫院給了他優先權。“特權,我一生都在反對它。”他喘了口氣,需要歇一歇才能繼續說下去,“沒想到要死了,卻獲得一個特權。”我笑不出來。

他說話帶著英國口音,吐字清晰,語調富有彈性,看來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就順便把話題岔開:“你是從英國來的?”他哈哈笑了,高興起來:“不是的,我是教戲劇朗誦的,輔導別人怎樣在舞臺上念臺詞,我說的是標準英式英語。”車內的氣氛頓時輕鬆、隨意起來。

我又問:“大概要等多久才能做肝移植?”他說:“你問了一個我不忍回答的問題。”我一時沒聽懂。他變得嚴肅起來:“這是一個殘忍的問題,我的倖存將基於另一個人的不幸死亡。我的任何盼生的念頭,從理論上說,便是盼另一個人死。”我不禁肅然起敬:自己的命都不保了,他還在鑽“生存還是毀滅”的牛角尖。

我豎起大拇指,說:“我尊重你的觀點。”生死本是一種日常,囿於自己的原則而不能有任何期盼,則是一種無可奈何,有點兒像曹操的臨終之嘆:“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好幾年前,我曾為一個單身猶太老婦做家庭在現實中,而是生活在回憶中。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只有過去。”他表現出一種老年人才有的傷感和深刻,“年輕的時候做任何你能夠做的事,到老你就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好像有一點兒道理,年輕時的豐富經歷,會使老年的你擁有多彩的回憶。

他的家到了,是內西區靠著大馬路的一幢舊公寓。二十五元的車費,他哆哆嗦嗦地摸了半天。我下車繞到他那一邊,為他開啟車門。他用雙手抱住雙腿,把它們挪到地上,然後,再扶著車門站起來。他走到圍欄邊坐了下來,並揮手讓我先走。他在黑夜裡坐著,白髮在風中飄著。他或許還有許多想法,還有一些未竟之願。

“我還在彩排中。”他朝著我離去的背影朗誦道,半謔半真,卻用力很深,力求“字正腔圓”,一如他曾在舞臺上那樣。我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他舉起手,豎起大拇指。有人說,只要還沒有蓋棺,人生就仍在彩排中;也有人說,人生就是一個彩排的舞臺——各自傾情,各自精彩,盡興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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