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了,六十六歲的崔老漢卻成了村裡的壯勞力。他挑頭成立了打藥幫工隊。打一桶藥農戶給他兩塊錢,後來,給他漲到七塊。
背地裡,屯子裡的人說:“你看人家崔老漢,都這把年紀了,還不服老,整天像個陀螺,忙得腳不沾地。”瞧不起崔老漢的人說:“老崔就是個老財迷,掙錢不要命!”
一個烈日炎炎的正午,崔老漢揹著電動噴霧器,給一農戶的玉米打藥。突然,他像電線杆一樣歪下去,摔在了玉米地裡。
崔老漢唯一的兒子趕回老家來了。
“爹!我說過多少回不讓你幹活。你偏不聽,這一萬元,夠你和俺娘一個月花費吧?”
崔大喜見他爹睜開了眼睛,心疼又生氣。
崔大喜接到電話,驅車八百里,一路狂奔,趕來病房。他幹裝修多年,起初跟著師傅幹,後來自個兒當了師傅,成了老闆。這些年,城市樓群似乎只在眨眼間,紛紛拔地而起。崔大喜在城裡的生意越做越大,做到擁有十幾家分公司,上百號工人,到集團老總的位置了。
“你有錢,爹也有,爹的好身板兒,就是俺花不完的存摺!”
崔老漢扯下針頭,拍打著胸脯,穿上鞋,做出立馬出院,一刻也不能停留的架勢。
床上的錢爹看都不看,他只好裝回到黑色皮包裡。他拗不過他爹,他了解老爺子的驢脾氣,再說下去,說不定老爺子會抓起那些錢,撕個稀巴爛。
大夫說:“你家老爺子就是中暑,沒大礙。”崔大喜攙扶著他爹,離開醫院。一路上,崔大喜的來電像細水長流。崔大喜湊上去說:“爹,既然你挺好的,我就回城吧,城裡一大攤子事,等著俺呢!”
“別走,替爹把這家的玉米地噴完,人家二十畝地玉米,我才幹了一半。噴霧器在院子裡擱著,剩下的十畝地,你去給他噴吧,活一定要幹仔細,噴勻噴透。”
“我,我去?”崔大喜愣怔了一下,心說,爹老糊塗了,我長這麼大,咱家玉米地都沒去過,更別說給別人家玉米地噴藥了。一個公司老總,像類似的體力活兒,都不用親自去幹吧。可這事兒,真不能惹老爺子生氣。
“爹,你在床上歇會兒,我吃完晌午飯就去。”
吃罷午飯,崔老漢目光緊盯著大喜,見兒子剔著牙走向浴室,洗完澡,披著一塊浴巾又走進他自己的臥室,手握遙控,開空調。一年前,兒子給家裡每個房間都安了空調,可無論是三九天還是三伏天,崔老漢和老伴兒一回也沒開過,老兩口意見一致,哪怕熱得芭蕉扇在手裡可勁扇風,也同仇敵愾排斥空調,說那玩意兒是毒蛇,造出來的冷氣往骨頭縫裡鑽,是害人精,能把好人弄壞!
崔老漢推開大喜臥室的門,說:“我說的那事,你聽到沒?”
“不就是去給你那客戶,噴完剩下的十畝玉米地的農藥嗎?這點兒小事,你交給我,就放心吧,我保證你那客戶滿意。”
“滿意個屁!人家把玉米地託管給咱,現在鑽心蟲瘋狂地啃吃玉米,你卻在這兒躺著睡覺,人家能滿意?!吃完午飯洗澡,開著空調睡午覺,城市人咋慣出你這臭毛病!”
“爹,我這就替你打藥行不?”
崔大喜躲在衛生間打電話,先給他的發小剛子打。剛子仗義,幹農活兒,農戶滿意,老爺子也一定高興。
剛子小聲說:“哥,我沒在老家,我在廣州幹架子工呢,高空作業不準接電話,老闆提醒我呢,我已經犯規要挨罰了,我掛了哈。”
剛子又給他同學寸頭打,寸頭說:“我在天津開餐館呢,不就是找人打藥嗎,我有一個電話,上次,俺老家那十畝著了害蟲,俺就沒回去,給這個號碼打過去,剩下的事,就不必操心啦。”
這樣的服務,崔大喜滿意。他也撥通了那個號碼,對方電話通了,他接連喊了幾聲:“喂!喂!你他媽倒是說話呀!”
對方還沒動靜,崔大喜對著話筒吼道:“你啞巴呀!”
崔大喜他娘跑過來,奪過兒子的手機,說:“別打啦,你打的是你爹的號碼,你還不快去看看,你爹揹著噴霧器,一陣風出了門,去給人家玉米打藥啦!”
崔大喜才緩過神來,急忙往大門外跑,追了幾步,又停住了。
陽光熱辣辣的,熱浪像巨大的蒸籠,有被蒸熟了的感覺。崔大喜自從當了老總,原來黝黑的面板,變得白嫩滋潤。在城市裡辛苦打拼了這些年,自己太不容易了。人生,別的都是浮雲。
等車裡的空調舒適了,崔大喜開著車找他爹,鄰村的玉米地裡,終於望見了噴藥的老爺子。
崔老漢戴著一頂竹草帽,農藥噴出的霧氣,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在這瀰漫的霧氣裡,崔老漢的身影慢慢地變得模糊不清了。
崔大喜按了一下喇叭。透過隱形玻璃,他看到了遠處那個在迷霧中移動的黑色圓點——這個倔強如鐵的人,完全按照自己的路線圖,慢慢地向前移動。
唉!崔大喜長嘆一聲。他重又戴上墨鏡,擰開車上的音箱,哼唱著,在奔往城市寬敞的柏油路上飛馳。
夜裡,崔老漢進入夢鄉。他和老伴兒攙扶著,沿兩根鐵道線步履蹣跚地走著,走累了,兩人坐在同一根鐵軌上嘮嗑。
“老頭子,你兒子隨你,死犟,別再逼兒子做這做那,別再和兒子慪氣了行不?”
崔老漢抹一把淚蛋兒說:“俺咋也想不明白,咱年輕那會兒,對咱爹咱娘,百依百順,對兒女,疼也疼不夠。可你瞧,咱辛辛苦苦養大的那冤家,就像這兩根鐵道線,各走各的,心裡壓根兒沒裝著爹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