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是在傍晚的時候回到他的老家溝裡村的。五年沒有回來,梁尚太想念這個家,太想念這個大山腳下的村莊,太想念這個村莊裡的父老鄉親了。
走進村口,正好看見夕陽西下,落霞繽紛;村子裡炊煙縷縷,活潑輕鬆;正是農曆八月,田野裡莊禾飄香,街巷裡秋意濃濃;還有旁邊那一渠流水,清清亮亮,咿呀有聲。
梁尚有些陶醉,合住眼睛立在那裡,享受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家鄉味道。忽然有人喊他:“嗨,這是誰呀,不當不正地站在道路中間,沒長眼呀?”
他打個激靈,轉身一看,是高壽老漢推著一小車玉米棒子回村裡來了。高壽老漢雖然歲數比他大,輩分卻比他小,52歲的人叫他叔叔,他才42歲。
他們還不是一家,他姓梁,那老漢姓高;他們的關係到底是怎麼論出來的,他也說不清楚,反正那老漢叫他叔叔,而且好像是天經地義的叔叔,梁家和高家公認的叔叔。
一看是他,那老漢就很有一些不好意思了,急急忙忙把車停下,笑容滿面地招呼說:“哎呀二叔,原來是你呀。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沒看清楚,瞎詐唬……”
他笑了:“沒關係沒關係,那不怨你怨我呀,明明是我擋了你的路。我應當靠邊兒站,你有什麼對不起呀。”
老漢說:“二叔,我當然有錯誤,我不是說了一句你沒長眼的話嗎。你是我的德高望重的老輩子,我能這樣說話、這樣粗野、這樣不懂禮貌嗎?”
兩個人握了握手,挨著肩膀在大路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梁尚告訴老漢,他是從市裡回到這個縣參加一個會議的,他下午已經報了到,因為五年沒有回村裡來了,特別想家,今天趁機會回來看看,在村裡走一走轉一轉,和鄉親們說說話,住上一夜,明天一大早再去縣城參加會議。
老漢說:“二叔,我們也想念你呀,還聽說你當了局長?”
他回答:“大侄子,我回了家就是老鄉,就是百姓,哪有什麼局長!”
老漢說:“那你今天晚上必須到我家吃飯,不用做什麼準備,我家裡什麼都有。”
他回答:“謝謝謝謝,我在城裡吃過晚飯了,你別操心啦!”
在左鄰右舍的幫助下,他把父母住過的那幾間房子打掃乾淨的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色中他很有興致地看望了七八家鄉親的時候,已經小半夜了;他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夜深人靜中他又想起了那位高壽老漢:那一年在市政府文化熟悉,演得也好,唱得也好,給溝裡村爭來好大榮譽,讓鄉親們興奮不已,激動不已。
他當然也很高興,省裡會演完畢後,他還特地請假回村裡看了看,招待村劇團的演員們吃了一頓飯,夜裡請高壽老漢和他做伴睡覺,兩個人就事論事,興致勃勃,談得十分知己。
老漢問他:“二叔,你一個人睡覺是不是有點孤單、有點寂寞、有點害怕?”
他笑了:“大侄子,我倒也有點孤單寂寞的感覺,但我並不害怕。朗朗乾坤,太平世界,我怕的什麼?我是想找一位說話的人,拉拉家常,敘敘鄉情,這樣熱鬧一些,紅火一些,我知道的東西就多一些。”
如今五年過去了,事情好像發生在昨天,那麼清晰,那麼有聲有色。
深更半夜中,哪裡突然有了響動。他很認真地聽了聽,是有人敲打他的大門。
而且是很有節奏地敲打,聲音不大不小,有高有低,有長有短,有強有弱,像是一首很好聽的樂曲。
他聽啊聽啊,越聽越覺得親切,越聽越覺得熟悉。
他恍然大悟。他聽出來了。那敲門的聲音是一種民間小調,是那出小戲《今非昔比》所採用的樂曲。
他很興奮地想:莫非是他?
他很激動地想:一定是他,別人不會用這種節奏這種曲調敲門!
他披好衣服跑到院裡給他開了大門。
清風明月中果然是他,他腋窩裡還夾著一卷行李。
他問:“高壽,你這是?你怎麼還帶著行李?”
老漢回答:“二叔,我來和你做伴睡覺。我應該帶上行李。”
他笑了:“我又不是害怕,還值得驚動你。你老伴兒同意你這麼做嗎,黑更半夜的。”
老漢說:“二叔你就放心,正是我那位老太太打發我來的,讓我和你拉拉家常,說說心裡話。我已經來過好幾次了,你屋裡黑燈瞎火一直沒有人。”
他說:“對不起,方才我去左鄰右舍串門兒,也是和鄉親們拉了拉家常,結果讓你白跑了好幾趟!”
老漢說:“二叔千萬別客氣,和你這位文化人做伴睡覺,能增長我的見識,開闊我的眼界,這是難得的機會。”
月色皎皎,秋夜寂寂,在蟋蟀清脆響亮的叫聲中,他們相挨著睡了,他聞到了老漢身上濃重的汗息。他想,高壽這輩子很辛苦很不容易呀,他原來是一位放羊的漢子,趕著羊群踏遍了溝裡村的山山水水!
第二天早晨他按時到達了縣城,按時吃了早餐,按時參加了會議;傍晚時分他又按時回到了市裡,回到了自己家裡。整理會議檔案的時候,他忽然在自己隨身攜帶的書包裡發現了一本手寫的劇本,劇本的名字叫作《拉拉家常》。劇本的前言這樣寫道:這是一出縣長和普通村民拉家常、交朋友的小戲。領導沒了架子,群眾有了信心。大家群策群力、齊心合力,可以移山倒海,所向無敵!
又另起一行寫道:請二叔賜教。
他雙手端著那個劇本想,這位高壽,原來放羊,現在寫戲!
又想,高壽本是高中畢業,他有這個編寫能力!
再想,感動,這趟家沒有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