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就好

[ 哲理故事 ]

臨睡前讀《隨園詩話》:“小秋妹婿張卓堂士淮,弱冠,以瘵疾亡。彌留時,執小秋手曰:‘子能代理吾詩稿,擇數句刻入隨園先生《詩話》中,吾雖死猶生也。”

年紀輕輕就死於癆病的書生,最後的願望是請代他整理詩稿的人,設法讓袁枚把他的詩作收入《隨園詩話》。這本詩話在當時名氣已大得不得了,天下詩人,或親身,或託人,源源不絕地把作品送到隨園。袁枚不堪重負,頻頻叫苦。他自有標準,要求嚴苛,好在,對早逝的張卓堂,袁枚“憐其志而哀其命”,便真選了“數句”。

我在昏暗中對著天花板,想到兩個字:做完。張書生臨終前,把“做完”定義為“有詩入《隨園詩話》”,其邏輯該是這樣:《隨園詩話》一定不朽,而經袁枚的法眼,把自己的詩作納入其中,“我”遂“雖死猶生”。古人所推崇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能爭取到最後一個,泉下當感欣幸。

進一步想,人生,虛的是記憶、思考、情懷、夢。到了人生後半段,如何“了”才算有所交代?我想起和臥室距離不過數米的後院,那裡有三種植物,算得上三個“完結”的象徵。

第一棵是柵欄旁邊的日本楓。這種楓樹葉子常年呈褐色而不墜,樹形矮小而娉婷如少女,我早就想種一棵,苦於買不到。後來經友人指點,網購一棵。收到後看,才一尺高,極纖弱。好不容易栽下,一個月後便枯死了。先天不足,水土不服,屬於早夭,可拿來譬喻半途而廢的一類,備受壓抑,加上自身定力不足,潛能來不及滋長就失去了生機。

第二棵是檸檬樹,移栽後第一年就落盡葉子,萎了,差點被我拔掉。次年春天,乾枯的枝條冒出兩葉鵝黃色的芽尖兒。一場微雨,樹幹由黃黑變成淡綠,葉子次第長出。這是歷劫而生還的一類。它雖然活過來了,但不蓬勃,讓我想起“蔫人”。行動能力有限,湊合著過下去。於他們而言,“做完”不成問題,因為壓根兒“無為”。他們在晚年無嗜好,無奔頭,只被動地應付逼近的病痛和無聊。

第三個是南瓜。粗壯的藤蔓逶迤牆頭,黃花燦燦照眼,蜜蜂捧場,小瓜一下子結了十多隻。一個月後,完成淘汰,只剩兩隻最大的瓜。如今,瓜沉著地蹲在葉叢中,一天比一天胖。

南瓜提供的是“做完”的榜樣。首先是生命力強大,你在旁讚美或詆譭,它都不理會。完整地經歷從萌芽、成長到結果的過程,乃外物難以遏制的使命。其次是主次分明,有所捨棄,以求最後的豐盛。

總之,做完,不是爛尾樓,不是半桶水晃盪,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那麼,把一直在做的事做到最後,於凡人就不是太奢侈的要求。

有人說,做完又怎麼樣?誰欣賞你?《隨園詩話》中另有一則說,有人老稱讚自己的詩,很討人嫌,但一老於世故者說:“勿怪也。彼自己不讚,尚有何人肯贊耶?”

努力對鏡自我讚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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