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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元九書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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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詩文: 放言五首·其一
譯文及註釋 補充糾錯
譯文
  月日,白居易,微之足下:自從足下被貶到江陵府到現在,你贈送和酬答我的詩已近一百首了。每逢寄詩來,你還不辭辛苦,有時作序,有時寫信,都冠在卷頭。這都是用來闡述古今詩歌的意義,並且說明自己做文章的緣由和年月的先後的。我既然接受了你的詩,又理解了你這番意圖,也就常常想要回答來信,概略地談談詩歌的基本道理,並陳述自己做文章的意圖,總起來寫一封信,送到足下面前。但是,幾年以來,為事故拖累,很少空睱。偶然有了空閒,有時想做這件事,又想到我所說的並沒有超出足下的見解,所以有好幾次都是鋪開信紙又做罷了的。最終沒能實現過去的心願,直到如今。

  現在被貶調到潯陽任職,除去起居飲食之外,沒有別的事可做,於是就瀏覽你離開通州時留下的二十六軸新舊文章,開卷閱讀領會其中的含意,真好像和你會面談心一樣。我長時蓄積於內心的想法,便想一吐為快,恍恍惚惚感覺你還在面前,竟忘記了你是在遙遠的通州。從而,我的鬱積不平的感情想要有所發洩,於是就回憶起從前的心願,勉力地寫了這封信。希望足下為我用心看一看,是很以為榮幸的。

  所謂文,起源真是太久遠了。三才都有自己的文:上天的文,以三光為首;大地的文,以五材為首;人間的文,以六經為首。就拿六經來說,《詩經》又是為首的。為什麼呢?因為聖人就是用詩感化人心,而使天下和平的。能夠感化人心的事物,沒有比情先的,沒有比言早的,沒有比聲近的,沒有比義深的。所謂詩,就是以情為根,以詩為苗,以聲為花,以義為實的。上自聖賢,下至愚人,微小如豚魚,幽隱如鬼神,種類有別而氣質相同,形體各異而感情一致。接受聲音的刺激而不產生反響,接觸到情感的影響而內心不感應,這樣的事是沒有的。

  聖人懂得這個道理,就根據言語的狀況,把它納入六義,按照聲音的形態,把它鎔入五音,使之合於規範。五音有規律,六義有類分。韻律協調言語就通順,語言順暢聲音就容易動人。類分明確情感就得以表現,情感得以表現就容易感人。這樣一來,其中就包含著博大精深的道理,貫穿著隱密細微的事物。天子和平民就以上下溝通,天地之氣就能彼此相交,人們的憂樂相同,人人的心意也就達到和樂。三皇五帝所以按正確的道理去辦事,垂衣拱手就把國家治理很好,原因就在於掌握了詩的義和音,把這作為主要權衡;也辯明瞭詩的義和言,把這作為主要的法寶。因此,聽到“元首明,股肱良”這樣的歌,就知道虞舜時代治道昌明。聽到五子洛汭這樣的歌,就知道夏太康的政事已經荒廢。用詩諷諭的人沒有罪過,聽到這種諷喻的人可以作為戒鑑。實行諷諭的和聽到這到諷諭的各盡自己的心力。

  到了東周衰落秦國興起的時候,采詩之官就廢除了。天子不以采詩觀風的辦法補救並考察政事的缺失,平民也不以詩歌宣洩疏導自己的感情。於是頌揚成績的風氣興起來,補救政事缺失的道理遭到破壞。這時候,六義就不完整了。國風演變為楚辭、五言詩開始於蘇武、李陵。蘇武、李陵、屈原遭遇都不好,他們都切合自己的情志,抒發感慨而寫成詩文。因此,“攜手上河梁”之類的詩句,僅止於表達離別的傷感,“行吟澤畔”這樣的吟詠最終也只歸於怨憤的思緒。詩中所表達的盡是彷徨難捨,抑鬱愁苦,沒有寫到別的內容。但是距離《詩經》還相去不遠,六義的大概還儲存著。因此,描寫離別就以雙鳧一雁起興,諷詠君子小人就用香草惡鳥打比方。雖然六義不完全,還能得到國風傳統的十分之二三。這時候,六義就缺欠了。晉宋以來,得到國風傳統的大概就罕見了。如謝康樂詩的深奧博大,但是多耽溺於山水。如陶淵明詩的超撥古樸,但是又多放情于田園。江淹、鮑照之輩,又比這些詩還要偏狹。象梁鴻所寫的《五噫歌》那樣的例子,連百分之一二也沒有。這時候,六義就逐漸微弱,走向衰落了。到了梁、陳中間,大都不過是玩弄風雪、花草而已。唉,風雪花草這類事物,《三百篇》中難道就割棄了嗎?這只是看運用如何罷了。比如“北風其涼”,就是借風以諷刺威虐的,“雨雪霏霏”,就是借憐憫徵役的,“棠棣之華”是有感於花而諷諭兄弟之道的,“采采苢”,是讚美車前草而祝賀婦人有子的。這都是以風雪花草起興,而表現的意義則在於刺威虐、愍徵役、諷兄弟、樂有子的。與此相反怎麼可以呢?這樣,“餘霞散成,澄江靜如練”,“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這類篇章,辭確實華麗,我不知道它所諷諭的究竟是什麼。因此,我說這些詩僅僅是玩弄風雪花草罷了。這時候,六義就完全消失了。

  大唐已經興盛兩百年了,其間的詩人不可勝數。值得一提的,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還有詩中的豪傑,世人把他們並稱稱為“李杜”。李白的作品,才華出群,不同凡響,普通人沒辦法與之相比!但是,探索其中的六義,在十首之中連一首也不具備。杜甫的作品最多,可以流傳下來的有一千多首。至於貫通古今,格律運用純熟,做到了盡善盡美,又超過了李白。但是舉出《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這樣的篇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詩句,也不過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況不如杜甫的呢? 我經常對詩道的破壞感到痛心,恍恍惚惚地就激憤起來,有時正在吃飯就吃不下去了,夜裡睡不著覺。我沒有估量自己才力的不足,就想馬上恢復起來。唉!事竟與願違,又不是幾句話可以說盡的,但是還不能不向您粗略地陳述一番。

  我出生六七個月的時候,乳母抱著我在書屏下邊玩,有人指著無字之字教給我。我雖然嘴上說不出來,但是心裡已經默默地記住了。後來有人拿這兩個字問我,即使試驗十次百次,我都能準確地指出來。那麼我是生來就與文字有緣了。到五六歲,就學習做詩,九歲通曉聲韻,十五六歲開始知道考中進士的榮耀,就刻苦讀書、二十歲以來,白天學習做賦,夜裡刻苦讀書,間或也學習做詩,沒有空閒時間睡眠休息。甚至於嘴和舌頭都生瘡,手和肘都磨成繭。眸子裡面總是一晃一晃的,好象飛著掛著珠,動不動就以萬計。這大概是刻苦學習奮力做詩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因家庭貧困而又多事故,直到二十七歲我才應進士試。考中以後,雖然專心於分科考試,還是沒有停止做詩。到了做校書郎的時候,詩作足有三四百首。有時拿出來讓足下這樣的朋友們看。大家一見都說寫得工巧,其實我並沒有達到詩作者的水平。自從到朝廷作官以來,年齡漸長,經歷的事情也漸多,每逢與人談話,多詢問時政,每逢讀書史,多探求治理國家的道理。這才知道文章應該為時事而著作,詩歌應該為現實而創作。這時候,皇帝剛剛繼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屢次下詔書,調查人民的疾苦。

  我正是在這時升做翰林學士,又做左拾遺的官,親手領取寫諫章的用紙,除寫奏章直接向皇帝陳述意見之外,有可以解救人民疾苦,彌補時政的缺失,而又難於直接說明的事項,就寫成詩歌,慢慢地讓皇帝知道。首先是用來開闊皇帝的見聞,對他考慮和處理國家大事有所幫助。其次是報答皇帝的恩情獎勵,盡到諫官的職責。最後是實現個人平生振興詩道的心願。沒有想到,心願沒有實現而悔恨已經產,詩歌沒有聞於上,而誹謗卻已經形成了。

  我還要請你允許我把這件事徹底地說說。凡是聽到我的《賀雨詩》,眾人就一起喧嚷起來,已經認為不合適了。聽到我的《哭孔戡詩》,眾人就面呈怒色,都不高興了。聽到《秦中吟》,有權勢的顯貴和近臣都相視變色。聽到我的樂遊園寄足下詩,執政者就扼腕痛恨。聽到我的《宿紫閣村詩》,掌握軍權的人就切齒痛恨。大都這樣,不能全都舉出了。與我沒有交誼的人說我是沽名釣譽,惡意攻擊,嘲笑誹謗。假使是與我有交誼的,就以牛僧孺揭露時政而被斥逐的教訓警戒我,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認為我是錯的。那認為我沒錯的,整個世上也不過二三個人。有一個鄧魴,看見我的詩就高興,不久他就死了。還有一個唐衢,讀了我的詩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你的情況了,而你十年來又困頓到這步田地。唉!難道六義四始的傳統,上天就要破壞它而不能支援了嗎?還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願就是不讓人民疾苦聞於皇帝呢?要不然的話,為什麼有志於做詩的人不順利到這樣嚴重的地步呢? 但是,我自己也思量過,我只不過是關東一個普通人罷了。除去讀書作文之外,其它事是胡胡塗塗一無所知,甚至連書法、繪畫、弈棋、博戲那樣可以與眾人交換聯歡的事,我都一無通曉。就是說,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當初應進士試的時候,朝廷裡面連一個疏遠的親戚也沒有,達官之中連一個曾有過一面之識的朋友也沒有。爭取功名我不善於奔走趨附。科舉考試我也沒有可靠的憑藉。但是,十年之間我卻三次中第,名聲為眾人所知,足跡達到侍從之官。在朝廷之外與賢俊之士相交結,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開始我是由於文章知名的,最後又由於文章獲罪,那也是應該的。

  最近,又聽親戚朋友們私下說:禮部、吏部舉行讚揚人才的考試,多用我應試的賦和判詞做為標準。其餘詩句,也經常在人們的口上流傳。我感到很慚愧,也不相信這件事。到第二次來長安的時候,又聽說有個軍使高霞寓,要聘娶一個歌妓。歌妓大誇其口說:“我能唱白學士的《長恨歌》,怎麼能同別的歌妓一樣呢?”因此,就抬高了身價。足下書信中還說過,到通州的時候,看見近江的客舍柱子上有題寫我的詩的,那又是誰呢?以往我經過漢南的時候,恰好趕上主人集合一群歌妓,為別的賓客做樂。那些歌妓看我來了,就指著我互相使眼色說:“這就是《秦中吟》、《長恨歌》的作者。”從長安直到江西,一路三四千裡,凡是地方學校、佛寺、施捨、行舟之中,經常有題寫我的詩的,平民、僧眾、寡婦、未嫁的姑娘也總有歌唱我的詩的。這的確是微末的小枝,沒什麼值得稱道的,但是現在時俗所重視的,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即使前代有才能的人物如王褒、揚雄,前輩如李白、杜甫,心情也是注重這一點的。

  古人說:“名聲是天下所共有的器物,不要索取過多。”我是什麼人,我獲得現時的名聲已經夠多了。既要獲得現實的名聲,又要獲取現實的富貴,假使我自己成為造物主,能夠同時都給予嗎?我現在的困窮,是理所當然的。況且詩人向來是多難的,象陳子昂、杜甫,都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拾遣,而一直困難到死。孟浩然一輩,連最低階的官職都沒做過,窮極潦落一生。近來,孟郊年已六十了,才最後試用做個協律郎,張籍已經五十歲了,也沒超過一個太常寺的太祝。他們都是什麼人物呵!他們是什麼人物呵!況且我的才能又趕不上他們。現在我雖說被降職調到遠方的州郡,做個佐貳之官,但是官階還是五品,月俸四五萬,寒天有衣穿,飢餓有飯吃,除去供給自身之外,還能養活家人,也算對得起白家的先輩了。微之微之呵,請不要為我憂慮吧!

  我幾個月來,在搜檢書函過程中,得到新舊詩,按種類的不同,分了卷別。自做左拾遺以來,凡是所遇所感,與美刺興比有關的詩,還有自武德到元和年間即事立題而寫的詩,題做《新樂府》,共一百五十首,叫做諷諭詩。又有時公事完畢回家獨處,有時辭官閒居,滿足生活,保養元氣,隨意地吟詠性情的詩一百首,叫做閒適詩。又有受到外在事物的觸動,激起內在的思想感情,隨著所感所遇而以歌唱表現出來的詩一百首,叫做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的絕句,長自一百韻短至二韻的四百多首,叫做雜律詩。一共十五卷,大約八百首。將來我們相見的時候,一定全部送給你。

  微之,古人說:“不見用的時候就只顧自我修養,見用的時候就要為天下人造福。”我雖然不賢,也常常以這兩句話為師。大丈夫所堅守的是聖賢的大道,所等待的是時機。時機到來,就是作雲的龍,搏風的鵬,生氣勃勃,勇往直前。時機不來,就是深山的豹,遠空的鴻,安安靜靜地,引身而退。仕進退隱,往何處而不怡然自樂呢?因此,我的志向是在造福於天下,我的行為是在只顧自我修養。我所奉行並貫徹始終的是聖賢的大道,以言詞表達出來的就是詩歌。所謂諷諭詩,表達的就是造福天下的志向;所謂閒適詩,表達的就是隻顧自我修養的思想。因此,讀了我的詩,就知道我所堅持的聖賢之道了。其餘的雜律詩,有的是為一時一物所引起來的,有的是為一笑一吟所激發出來的,都是隨意成章,並不是我平生所重視的,只是在親戚朋友聚合離散之間,用它排除離別之苦,增加聚會的歡樂的。現在選編之時,本能刪去。將來有人替我編輯這些詩文,把它們略去就可以了。

  微之,尊重耳聞的,輕視眼見的,崇尚古代的,看不起今天的,是人的常情。我不能遠追古代的舊聞做證明,就像近年韋蘇州的歌行,除去才氣超撥,詞藻華麗之外,很接近於以興的手法表達諷諭的意義。他的五言詩又高超雅正,安詳適靜,是自成一家的體制。現在的作者誰能趕得上呢?但是韋蘇州在世的時候,人們並不太重視,一定等到詩人死後,人們才珍重他的作品。現在我的詩,人們喜愛的,通通不過雜律詩和《長恨歌》以下那些作品。時俗所重視的,正是我所輕視的。至於那些諷諭詩,意思激切而言語質直,閒適詩思慮恬靜,文詞迂緩。由於質直並迂緩,人們不喜愛也是應該的了。現在愛我的詩,與我同時活在世上的,就只有足下而已。但是,千百年後,怎麼能知道再沒有象足下這樣的人出現,而瞭解並喜愛我的詩呢?因此,八九年來,我與足下做官順利,就以詩互相鑑戒,遭到斥逐就以詩互相慰勉,各自獨居的時候就以詩互相告慰,住在一起的時候就以詩互相娛樂。與我相交的和譴責我的,大都由於詩呵!

  比如今年春遊長安城南的時候,我與足下在馬上互相作樂,就分別吟詠新穎的短律,不摻雜別的體裁,從皇子陂歸昭國裡,互相輪流吟唱,在二十多里的路程上吟詩的聲音一直不斷。即使樊宗憲、李景信在旁邊,也沒辦法插嘴。瞭解我的把我看做詩仙,不瞭解我的把我看做詩魔。為什麼呢?心靈勞苦,聲氣耗費,日以繼夜,而不知辛苦,這不是魔又是什麼?與志趣相同的人結伴,而對美景,有時是花開時節宴飲以後,有時是月夜之下酒喝得正暢快,吟詠詩句,彼此唱和,竟忘掉了老年將到,即使駕著鸞鶴,去遊蓬萊瀛洲這橛的仙山,那種快樂也不會比這更高了。那不是仙又是什麼?微之微之,這就是我與你以形體為外物,擺脫與俗人交往的蹤跡,蔑視富貴,輕視人間的原因。

  正在這個時候,你的興致還有餘,還要與我把交往的友人的詩全部索取來,選擇其中最好的,譬如張十八的古樂府,李二十的新歌行,盧拱、楊巨源二秘書的律詩,竇七、元八的絕句,廣泛地蒐集,精心地選取,把它們編輯起來,稱為《元白往還詩集》。諸位君子得知考慮編選他們的詩這件事,沒有不雀躍高興的,把這看做一件大事。唉!計劃沒有實現,你就被降職調離,不幾個月我也接著被貶官了。性情沒有興致,什麼時候能完成,又要為這件事嘆息了。

  我曾經跟你說,任何人做文章,都偏私以為自己的好,不忍心刪削,有時缺點就在繁多上,其間好壞自己又辨別不清,一定得依靠朋友做出公允的評價而不加寬容,進行討論刪削,這樣以後繁簡恰當不恰當才能處理合適。況且我與足下,寫文章特別怕繁多,自己尚且認為是毛病,何況他人呢?現在我們暫且分別編輯詩文,粗略地分出卷次,等到我和足下相見的時候,各人都拿出自己編輯過的東西,以完成過去的心願。但是,又不知何年能相遇,何地能相見,死期一到,該怎麼辦呵!微之微之,知道我的心嗎?

  潯陽臘月,江風吹來,感到悽苦寒冷。歲末很少歡趣,長夜無眠。拿來筆鋪下紙,寂靜地坐在燈前,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語無倫次,請不要厭煩我的繁雜,暫且用以代替一夕之話吧。微之微之,知我心嗎?樂天再拜。

註釋
元九:元稹(年~年),字微之,河南人。唐詩人,白居易的好友。排行第九,故稱元九。以排行相稱謂,是唐代人的習慣。
月日:古人書信草稿開頭常標明“月日”,抄寫文字時就寫明準確的日期。
白:說。
足下:對人的尊稱,這裡指元稹。
謫:被流放或降職。
江陵:今湖北省江陵縣,唐時為江陵府。元稹由於得罪宦官和權貴,從監察御史被貶到江陵,做士曹參軍。
贈答詩:元稹贈給或酬答白居易的詩。
每:每次,每逢。
或:有時。
冠:做動詞用,放在上面或前面的意思。
陳、敘;都是說明的意思。
因緣:緣由,理由。
遠近:先後。
僕:我,謙遜的說法。
諭:明白,領會。
承:奉,謙遜的說法。
來旨:來信的旨意。
大端:大的方面,基本道理。
總:概括起來。
致:送到。
累歲已來:幾年以來。累歲,多年。
牽故少暇:為事故牽累,很少空閒。
間:間或,偶然。
或:有時。
無出:沒有超出……之外。
數四:再三再四的意思。
卒:終。
成就:完成,實現。
其志:指上文說過的“常欲承答來旨”的心願。
俟罪:待罪,任職的謙遜說法。
潯陽:江州治所,今江西省九江市。
盥櫛食寢:洗臉,梳頭,吃飯,睡覺。
通州:今四川省達縣。
開卷得意:開啟卷軸閱讀,領會文章的意旨。
忽:恍恍忽忽的樣子。
蓄:蓄積,懷藏。
自疑:自己迷迷胡胡的。
既而:過後。
憤悱之氣: 內心的鬱憤不平的感情。
遂追就前志:於是回想起過去的心願。前志,指上文說過的“不能成就其志”的志。
幸:希望,表示尊敬的意思。
省:察,看看。
尚:早,久,指起源很早,歷史很久。
三才:指天、地、人。
三光:指日、月、星。
首之:為……之首。這個“首之”和以下兩個“首之”的“之”分別代表“天之文” “地之文” “人之文”。
五材:指水、火、木、金、土,也稱五行。
六經:指儒家六種經書,即詩、書、禮、樂、易、春秋。
感人心者:感動人心的事物。
莫先乎情:沒有比情更先的,即首先是感情。莫,沒有什麼。
莫始乎言:沒有比言更早的。
莫切乎聲:沒有比聲更切合的。切,貼近,切合。
莫深乎義:沒有比義理深的。
華:花。
愚騃:愚蠢,是聖賢的反面。
豚魚:代表微小低階的動物。
幽及鬼神:幽暗如鬼神。
群:類,種類。
氣:氣質。
聲情:指詩的音韻和情感。
入:刺激。
交:接觸。
然:這樣,指詩的性質和作用。
因:同下句的“緣”,都是“根據”、“按照”的音思。
經:同下句的“緯”,都是“熔裁”、“統帥”、“貫串”的意思。
六義:指《詩經》的風、雅、頌、賦、比、興。前三項,指《詩經》的體裁。後三項指《詩經》的表現方法。
五音:宮、商、角、徵、羽。這是表示聲音的高低清濁的名稱。
音有韻:五音有韻律。
義有類:六義有類分。
類舉:類分明確。舉,揭示出來。
孕大含濼:包含博大精深的道理。孕、含,都是“包含”的意思。
貫微洞密:貫通隱密細微的事物。貫、洞,貫通。
上:指天子。
下:指老百姓。
通:溝通。
一氣:天地之氣。
泰:通。
百志:各種各樣的人的心願。熙:安樂,和樂。
帝:指黃帝、顓頊、嚳、堯,舜。
三皇:伏羲、女媧、神農。這裡代表古聖先賢。
垂拱而理:垂衣拱手而治。
此:與下句的“此”,都是代《濤經》的義和音的。
柄:權衡。
大竇:大經大法。
五子洛油之歌:相傳夏王太康不關心人民,被羿所逐。太康的兄弟五人待太康於洛油,作歌。
政:政事。
荒:荒廢。
兩盡其心:互相都表現出各自的用心。兩,互相。
洎:及,到了。
采詩官:周朝所設採集民間歌謠的官。
補察:補救,考察。補,彌補過失。
洩導:宣洩疏導,表達的意思。
人情:民情。
諂成之風:歌頌成績的風氣。諂,諂媚,言過其實地歌頌。成,成績,成就。
騷辭:指楚辭。騷,《離騷》,楚辭的代表作品。
蘇、李:蘇武、李陵。
騷:一般指詩人,這裡專指屈原。
不遇:不過寸,不得志。
系其志:切合自己的情志。系,切合。
澤畔之吟:指朋原的《漁父》,其中說:“朋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江畔。”
梗概:大概。
興:賦比興的興,詩的一種表現方法。
諷:諷喻。
義類不具:六義的類不完備。義,《詩經》的六義。具,完備。這是把蘇,李、騷人的作品同《詩經》相比較而說的。
風人之什二三:詩人的十分之二三。
宋:指南朝宋。
以還:以來。
得者蓋寡:得到的大概少了。蓋,大概。寡,少。
康樂:謝靈運,其詩多寫山水。
淵明:陶潛,字元亮,晉人。其詩多寫田園。
江:江淹,字文通,南朝粱人。
鮑:鮑照,字明南朝宋人。
梁鴻:東漢時人。
浸:漸。
陵夷:衰落,愈趨愈下。陵,丘陵。夷,平。
率:大都。
三百篇:指《詩經》。
假:借。
雨雪霏霏:該句出自《詩經·小雅·采薇》。是同情征戍之苦的。
棠棣之華:該句出自《詩經·小雅·棠梂》。是諷刺用朝統治階級內部鬥爭的。
采采芣苡:該句出自《詩經·用南·芣苡》。
興發於此:從風、雪、花、草這些事物起興。此,指上文說的風、雪,花、草。
義歸於彼:表現的意義在於刺威虐,憋徵役,諷兄弟,樂有子。彼,指風、雪、花、草所引起的詩義。
什:篇。
去:棄,亡,喪失。
不可勝數:數不盡。
陳子昂:初唐詩人,字伯玉,唐武后時,做過右拾遺的官。後家居,被縣令迫害,死於獄中。他反對六朝以來形式主義的文風,發揚《詩經》的優良傳統,繼承漢魏風骨。
鮑防:唐詩人,寧子慎。
李、杜:李白,杜甫。
迨:及。
索:探求。
風雅比興:代表詩的六義。
覙縷格律:純熟地運用各種格律。
焉:語氣助詞。
撮:摘錄,舉出。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長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裡的句子。
詩道:詩的雅正之道,指《詩經》以來諷渝現實的優良傳統。
忽忽:恍恍忽忽。 輟:中止,停止。 哺:吃。
不量才力:沒有考慮才能力量。量,估計,考慮。
事有大謬:事情有很背謬的地方。就是事與主觀願望相反的意思。
一二而言:一點兩點地說。就是詳細說的意思。
粗陳於左右:大致上對您說說。
書屏:刻上字的屏風。
默識:默默地記住。
雖百十其試:即使試問十次百次。
宿昔之緣:生來就有的緣分。
諳識:懂得,通曉。
始知有進士:才知道科舉考中進士的榮耀。始,才。
苦節:苦行,勤奮刻苦的品行,這裡指求學的作風說的。
已: 以。
課:以……為功課,研習。
不遑寢息:顧不上睡覺休息。遑,閒暇。不遑,沒有閒暇,顧不上。
胝:皮堅厚。
膚革:肌肉。革,這裡指面板。
瞀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眼睛裡好象一晃一晃地飛著蒼蠅,掛著珠子。瞥瞥然,事物在眼前一晃一晃的樣子。
動以萬數:動不動就以萬計。這是形容眼睛老花的情狀。
蓋以苦學力文所致:這是由於刻苦學習努力為文所造成的。蓋,乃。
鄉賦:地方選撥人才的考試。白居易於公元年在宜城參加鄉試,時年二十七歲。
既第:考中。第,就是登進士第。
科試:分科考試。
廢:停止。
校書郎:官名,掌校讎書籍。
盈:滿,足。
或出示交友:有時拿出來給朋友看。交友,知心朋友。
未窺作者之域:沒有窺見作者的境地。這是說自己的詩還沒有達到大作家的水平。
登朝;在朝庭作官。
年齒:年歲。
閱事:經歷的事情。
詢:洶門,汁十,徵求寧見。
道:治理國家的道理。
合:應該。
皇帝:指小憲宗李純。
宰府:相府,政府。
璽書:詔書。
訪人急病:訪問人民的疚苫。訪,訪問。人,民。病,痛苦。
擢在翰林:升仿竹林學士。
身是諫官:指被拜為左拾迪。
手請諫紙:親自領取寫諫章的紙。當時制度規定諫官每月可以向公家領一定數量的諫紙。
啟奏:寫奏章亢接向皇上陳述。奏,奏章。啟,陳述。
人病:人民疾苦。
裨補時闕:對時政的缺失有所補益。闕,同缺。
指言:直接說出來。
輒:就。
稍稍:慢慢。
遞進:一步步地進獻。
聞於上:讓皇帝知道。
憂勤:憂民勤政,指皇帝考慮處理國家大事。
酬:報答。塞,盡。
平生之志:指“僕常痛詩道崩壞…山欲扶起之”的心願。
豈圖:哪能想到。
言未聞而謗已成:詩歌沒有聞於上,誹謗卻已形成了。言,指“救濟人病,裨補寸曲”的詩。
終言之: 自始至終地說說這件事。 “之”代上文說的“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
賀雨詩:見《白氏長慶集》卷一諷諭詩,內容足諷勸皇上改善人民生活的。
眾口籍籍:眾人一起喧嚷。籍籍,喧嚷的樣子。
已謂非宜: 已經認為不合適。
哭孔戡詩:見卷一諷諭詩。孔戡是當時正直不阿的官員。白居易這首詩痛惜他有才而不得重用。
眾面脈脈:眾人面呈怒色。脈脈,含怒的樣子。
秦中吟:包括十首濤,見卷二諷諭詩。這些詩是詩人根據貞元、元和年間在長安的見聞寫的,諷刺統治階級的剝削奢靡生活。
權豪坍近者:有權勢的顯貴和近臣。
樂遊園:題目一作《登樂遊園望》,見卷一諷渝詩。內容是說自己所愛重的人,死的死,謫的滴,諷刺執政者。
扼腕:扼著手腕,表示痛恨。
宿紫閣村;題目一作《宿紫閣山北村》,見卷一諷諭詩。這首詩諷刺軍人的掠奪。
握軍要者:掌握軍權的人。
大率:大都。
不相與者:沒有交誼的人。與,結交。
詆訐:惡意攻擊。
訕謗:嘲笑誹瀆。
牛僧孺之誡:牛僧孺揭露時政而被斥逐的教訓。
骨肉妻孥:兄弟妻子。
舉世:整個社會。舉,全,整個。
鄧魴:白居易同時的詩人。白居易有《鄧魴張徹落第》《讀鄧魴詩》,說他的詩象陶潛,不遇而死。
唐衢: 白居易同時的詩人。
困躓若此:困頓到這種程度。
四始:稱風、大雅、小雅、頌為四始。漢代學者鄭玄解釋說:“此陽者,人計行之則為興,廢之則為裴。”又解稈“始”的意義說:“始者,王道興衰之所由。”
耶:與“豈”字相呼應,相當於現代漢語“難道……嗎?”。
抑:與“耶”相呼應,相當於現代漢晤“還是……呢?”。
關東一男子:關東一個普通人。
屬文:做文章。
懵然:無知的樣子。
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陪法、繪畫、奕棋、博戲那些可以交際聯歡的書。博,古代一種賭輸贏的遊戲。
緦:細麻布。
達官:顯赫的官,聲名達於國君的官。
策蹇步:策勵著一府一瘸的腳步。
利足之途:爭取功名仕進之途。利足,腿腳利便。
張空拳:伸張著空無所有的雙手。
戰文之場:以文卡取勝的科舉之場。
清貫:清班,折僕從之官。
冕旒:指皇帝。
日者:近日。
間說:私下洗。間,暗中,私下。
禮吏部:禮部,吏部。店制,禮部管跡士考試,吏邢管進士及第後任職的考試。
私試賦:指白居易應試做的《性習相遠近賦》《求玄珠賦》《漢高皇帝親斬自蛇賦》外。
恧然:慚愧的樣子。
高霞寓:池川人。元和中隨渚將討王承宗有功,累拜振武邡寧節度使。
江館:近江的客舍。通州臨近通江。
漢南: 白居易滴江州時路過漢南。
適:恰好。
主:主人,詩的作者。
樂:指下文所洗“沾妓”。
鄉校:地方學校。逆旅:旅館。
雌蟲之技:細小不足道的技能。
不足為多:不值得稱讚。多,稱讚。
淵、雲:王褒,宇子淵,漢宦帝時人。揚雄,字子云,王莽時人。二人皆以賦著名於世。
竊:竊有,佔有。
使:假使。
物者:指上天。
蹇:困難,不順利。
屯剝:困厄。
窮悴:困窮。
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人。
張籍:字文呂,和州人。貞元年中進士,曾做太常寺太祝。
滴佐遠郡:被降職做一個遠邯的佐貳之官。指白居易做江州司馬事。
施及:供給。拖,給予恩惠。
不負白氏之子:不辜負自家的子孫。意思是說對得起先輩。
檢討;搜檢。
囊秩:書函之類。
卷首:卷頭,卷別。
自拾遺來:從做左拾遺以來。
白武德汔元和因事立題:這是白居易新樂府詩所取材的時期。武德,店高祖年號。
退公:下班,公奉完畢。
移病:請病假。意思是辭職。
知足保和:名利上知道滿足,保養元氣。和,沖和。元氣,精氣。
吟玩情性:吟詠、順適性情。
情理:思想感情。
五言、七言、長句、絕句:指五言、七言的長句和五言、七言的絕句。
異時:他日,將來。
致於執事:送給您。致,送。執事,指對方的辦事人員。
不肖:不賢。
師:取法,以……為師。
道:聖賢的大道。
時:通達的時會。
雲龍:作雲的龍。
風鵬:搏風的鵬。
勃然突然:生氣勃勃,勇往直前。
陳力以出:盡力而進。
霧豹:深山的豹。劉向《古列女傳》說:“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者?欲以澤其毛而成文章也。”這裡的霧豹和下句的“冥鴻”,都是用以比喻遠走高飛的隱土。
冥鴻:遠空的鴻。
寂兮寥兮:安安靜靜,空曠無阻礙。寂,靜。寥,空。
進退出處:仕進退隱。
始終:甜徹到底。
發明:閘發。
誘:誘發,引起。
率然:隨意地。
釋恨佐歡:排除離別之苦,增加聚會的歡樂。
銓次:選編。
他時:他日,將來。
貴耳賤目:尊重耳聞的,輕視眼見的。這句與下句“榮古陋今”意思相同。
榮古陋今:認為古代的好,認為今天的壞。
大情:常情。
遠徵古舊:以古代的舊聞做證明。遠,指時間說的。徵,證明。
才麗:指才氣高超和問藻華麗,
興諷:用興的手法表達諷諭的意義。興,賦比興的“興”。諷,諷諭。
閒淡:安詳恬靜。
秉筆者:執筆者,作者。
身後:死後。
悉:都。
意激而言質:意思激越而言語質宦。
思淡而詞迂:思慮恬靜而文詞迂緩。
以質合迂:由於質直並迂緩。
並世而生:同我一起活在世上。
安知:怎麼知道。
小通:做官順利。通,通達,指做官順利。白居易和元稹都沒敝過大官,所以說小通。
同處:生活在一起。
知吾罪吾:與我相交和對我譴責。
率以詩:大概都是由於詩。
城南:指長安城南。
新豔小律:新穎美麗的短小律詩。小律是指八句律詩,對長律而言的。
皇子陂:長安城南的地名。
昭國裡:長安城的里巷。白居易曾住在那裡。
迭吟遞唱:輪流吟唱。
樊、李:樊宗憲與李景信,又一洗是樊宗帥與李建。都是當時較知名詩人。
措口:插嘴。
勞心靈:心靈勞苦。
偶同人:伴隨著志趣樸刊的人。偶,相伴。同人,志趣相同的人。
酒酣:酒喝得很暢快。
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駕鸞鶴遊仙I山的人的舒適。
外形骸:以形骸為外釣。形骸,形體。
脫蹤跡:脫離與人世往來的蹤跡。
仿軒鼎:蔑視富貴。軒,高車。鼎,古寸盛食物的大器皿。
輕人褒:輕視人間。
索: 索取。
張十八:即張籍。
李二十:川李紳。
盧楊:盧拱、楊巨源。二人皆做過秘書郎的官。
竇七、元八:安鞏、元宗簡,
博搜摘掇:廣泛蒐集,精心選擇。
擬議:考慮。
繼行:接著也調走了。指白居易貶江州司馬事。
索然:沒興致的仟子。
自是:自以為是,自以為好。
割截:刪削。
妍媸益又自惑:好壞自己又看不清。
公鑑無姑息:公正的汁價而不過分寬容。鑑,評定,評價。姑息,過分寬容。
削奪:刪削。
尤患:很擔心。
病之:以為是毛病。病,不好,毛病。
各纂詩筆:各自編集尚文。詩筆,詩和文。
卷第:卷次。
終前志:了卻過去的心願。
溘然:奄忽,指死亡。
鮮歡:少歡,沒什麼樂趣。
引筆:拿筆。
悄然:靜靜地。
且以:暫且用來。

參考資料:

1、趙則誠,陳復興,趙福海.中國古代文論譯講: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08月:176-220

2、陳果青.歷代文論選註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3年01月:179-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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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背景 補充糾錯
  這封書信寫於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當時四十四歲的白居易正在江州司馬任上。從二十九歲進士及第後,經過十多年的宦海風波,被貶到江州當一名有職無權的司馬,經歷了他人生中最沉重的打擊,內心充滿憤慨和憂傷,思想上也不免矛盾和彷徨,這時收到時任通州司馬的好友元稹寄來的《敘詩寄樂天書》,乃思前想後,有感而發,在寒冬臘月的偏僻小城裡,寫下這封長信。

參考資料:
1、陳鐵民,陳才智選注、譯評·唐宋散文選評:嶽麓書社,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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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析 補充糾錯
  《與元九書》是一篇散文。此文第一段是開場白,簡要地交代寫作目的和背景;第二段和第三段,從詩歌的發生學談起,對什麼是詩歌的本質提出見解;第四段至第七段列舉文學史上的作家和作品,用十分簡潔的語句,敘述歷代詩歌發展變化的概況,闡明《詩經》以來反映現實的優良傳統;剩下的十二段,作者從自己的勤學苦讀,談到仕宦之後潛心詩歌創作,以及作品的巨大影響,在總結創作經驗時,著重談到文學創作與現實的關係,得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結論。全文平易流暢,洋洋灑灑,思想感情坦露無遺,語言文字通俗淺白,內容豐富,頗堪品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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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文作者
白居易
白居易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又號醉吟先生,祖籍太原,到其曾祖父時遷居下邽,生於河南新鄭。是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唐代三大詩人之一。白居易與元稹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世稱“元白”,與劉禹錫並稱“劉白”。

白居易的詩歌題材廣泛,形式多樣,語言平易通俗,有“詩魔”和“詩王”之稱。官至翰林學士、左贊善大夫。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陽逝世,葬於香山。有《白氏長慶集》傳世,代表詩作有《長恨歌》、《賣炭翁》、《琵琶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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