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末的時候,我正在松花江北的一個鎮上當教師。小鎮距江十多公里,中間是一大片草甸,散落著一些村莊,在離大堤不遠處,有一所農業技校,就孤孤零零地伴著大江和草地。
忽然就漲起了史無前例的大水,沿江的一些村莊全被動員搬走了。那水一天比一天大,以驚人的速度上漲著,此時那所技校還沒轉移,當時正是暑假期間,校內還有一些留守的師生。後來見水勢浩大,便也都搬了出來。在他們撤出來的那天夜裡,大堤決口了,洪水如脫韁的野馬馳騁在曠野之中。最初的那幾個小時,江邊的村子都被淹沒在水下。
天還沒放亮,鎮上配合縣裡的救援隊開始巡視水情和解救被困人員。我是救援隊中的一員,也上了一隻小船,向那大甸子駛去。我們這幾條船的搜救範圍正是農業技校那一片,水位已降低了許多,遠處的村莊已經可以看見露出水面的房頂,如一座座孤島聳立在微亮的晨光之中。四望茫茫,並未發現有災民,這裡的預先準備工作做得很好,我們心裡都挺欣慰。
當我們的船進入農業技校時,水位又已下降了不少,房屋的窗戶也已露出了大半個。我們開著船在裡面逡巡著,逐個視窗向屋裡窺探,看有沒有受困的人。忽然,西邊的一條船上有人喊了一聲:“這屋裡有人!”我們急忙開過去,透過窗戶,一個人果然漂浮在屋裡的水面上。喊了幾聲,沒有絲毫反應,我們砸開窗框,費力把那人拉了出來。放到船上後,發現他已經死了,很年輕的一個男人,看樣子是個學生,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塑膠袋。屋裡有幾張二層床,似乎是學生宿舍。我們緊張起來,看來這裡的人並沒有全部撤走!於是更加仔細地搜尋,卻再沒有發現。
此時水面又降低了一些,我們已經能從窗戶進入屋裡,帶著救生圈,在渾濁的水中游著。我和幾個人進入剛才發現死者的屋裡,仔細檢視了半天,再沒有別的人。忽然我抬頭間看見屋頂有些痕跡,此時已天光大亮,我凝神細看,是一串數字。棚是用木板做成的,那些數字大小深淺不一,我們看了半天,極像是用指甲劃刻上去的。而那串數字,似乎是一個電話號碼,我便把它背了下來。
幾天後,我得到訊息,在技校發現的那個受難者的確是該校的學生,只是包括老師在內,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情況。而且他是剛轉到這個校沒多久的,檔案什麼的還沒有過來。他平時少言寡語,不與任何人交往,常常一個人出沒於江邊的草甸之中。所以,至今也沒能和他的家裡取得聯絡。我忽然想起了劃在棚頂上的那串數字,便告訴了技校的老師,說這可能是他刻上去的,也許是電話號碼。
那串數字果然是那個學生家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他的母親。他家在鄰縣,他母親雖然聽說漲了大水,可並不瞭解具體情況,只是決堤的前一天接到了兒子的電話。那位母親趕到鎮上時,已是痛不欲生。及至看到兒子的屍體,幾度暈厥。當略略平靜下來後,她對我們說:“那天他給我打電話了,說學校開始疏散留守的師生,他說有點兒事沒辦完,要晚一天回家。可沒想到……”這時,有人將她兒子手裡攥著的塑膠袋遞給她,她開啟來,裡面裝的一小包一小包的,全是一些種子。她一見這些種子,眼淚立刻又湧出來。
原來,這個學生的父親早喪,母親又遭遇下崗。於是母親準備在大棚裡栽種野菜,以期能掙些錢。恰好兒子新轉去的農業技校在甸子上,她便讓兒子沒事時給她收集一些野菜的種子。她說兒子沒有按時回家,一定是為了多采集些種子。我忽然想到,在那個夜裡,當大水衝破堤壩呼嘯而來,那個孩子在水中掙扎著,還沒忘記給母親採集的種子。當慢慢絕望後,便在棚頂艱難地用指甲刻劃下家裡的電話,而他的手裡,一直沒有鬆開裝種子的塑膠袋。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時隔多年,我仍記得那一幕。那一串電話號碼,再大的洪水也沖刷不去,就像歲月的浪潮抹不去那份眷眷的深情。那份感動,如不敗的花朵,歷久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