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活一個夏天

[ 現代故事 ]

 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望無際的麥田。

  開春了,麥苗在陽光下一天一個樣地長高,它們的歡樂令我吃驚也令我心疼。因為春天很快就要過去,紫色的樹芽過一個晚上就伸展成毛毛茸茸的小綠葉,再過一天,就成了在風中呼呼飄動的綠旗。

  我看到麥苗拔節、灌漿,一穗穗懷孕,像不知道害臊的姑娘,向天空和農人們顯示自己的驕傲和滿意。這種時刻,我可以坐在田埂上,長久地聞著它們身體裡散出的香味,與它們分享著慷慨的陽光;我可以輕輕跟它們說話,我知道這一大片麥田裡的麥子都在聽。我伸出一個手指碰碰它的腰。它忍不住歡樂地晃起來。有時候它也輕輕用葉片摸摸我的臉,彷彿知道我期待它這樣做似的。

  麥子快黃的時候,飛來一些金黃的小甲蟲,身上有美麗的黑點。它們爬上麥穗,捕食膩膩的蚜蟲。我感到慚愧,它們畢競能為麥子做點兒什麼。

  我盯著它們看,這麼小的生命,只能活一個夏天。我替它們痛苦,也替那些很快就被收割的麥子痛苦。它們知不知道自己的死,就像我知道自己的死一樣?我無限傷感地望著它們,也望著遠處的柳樹和麥地上空撲嚕嚕飛過的麻雀。

  也許,它們知道這一切,不然為什麼會把花粉撲到臉上,而小甲蟲乾脆展開它透明的小翅膀,飛到我的手背上,久久不肯離去。它們知道愛,它們知道喜歡,所以它們也知道自己活著的日子不長了。

  我更頻繁地來到麥田,久久不願離開。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再也看不到這些麥子和甲蟲,我就會永遠失去這些親人。

  那些小甲蟲是多麼安詳、無憂無慮啊,它們飛到一株麥子上,抱緊麥穗嚕一會兒又飛到另一株麥子上,像是要一個個地吻別,它們這樣做著。也把麥子們相互最後的致意一直傳遞到最遠的地頭田壟。

  多麼從容的死,多麼平靜的死。

  我加入這臨終分別的隊伍。我和它們一起擁抱,互相祝福。我不能大聲說話,唯恐褻瀆了這無畏赴死前的安寧。

  終於,開鐮了。只一個上午,陪伴我許多日子的麥田被收割乾淨,天好像一下子又高了許多,大地上空蕩蕩的。甲蟲們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來就沒有過似的。

  只有似曾相識的老麻雀起落在我的身邊。只有老柳樹孤單單地站在遠處。我想,它們也會消失的。但它們曾活過,它們以自己的活證實了我的活。

  我見過你們,我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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