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區火車站廣場邊上,有個擺攤的“麵人雷”,這人當然姓雷,但叫什麼名字,誰也不清楚。他是吃捏麵人這碗飯的,六十來歲的樣子,黃面短鬚,雙眼特別銳利。他在這個廣場捏麵人差不多有一年了,住得離這裡也不遠,租了間農家單獨的土磚屋。
捏麵人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專捏那些《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中的人物,捏好了擺著等顧客來買;一種是對著活人捏像,捏誰像誰。後一種是頂尖的絕技,“麵人雷”操此技久矣。
只要不下雨不落雪,“麵人雷”就會準時出來擺攤。他的行頭很簡單,一個可收可放的小支架,上面掛著一個紙板,正中寫著“麵人雷”三個大字,兩邊各有一行小字:為真人捏像,繼絕技傳家。再就是一個小木箱,裡面放著捏麵人的原料和工具。他捏麵人很快,顧客站個十來分鐘就行了,稱得上是“立等可取”。顧客滿意了,給十塊錢;覺得不像,他分文不取,而且立刻毀掉,再不重捏,但這樣的情景似乎從沒出現過。他捏麵人,先是幾個手指翻飛,霎時便成形,再用小竹片、小剪刀和細鐵扦修一修,無不形神畢肖。
世人能欣賞這玩意兒的並不多。空閒時,“麵人雷”會安靜地坐下來,手裡拿著麵糰,兩隻眼睛左瞄右瞅,專捏那些有特點的人物。真正有特點的人物是那些“老江湖”:算命測字的“半仙”、雜耍賣藝的赤膊漢子、硬討善要的乞丐、打鑼耍猴的人……當然,他也捏那些在廣場遊蕩趁機作案的小偷,江湖上稱這類人為“青插”;專弄“碰瓷”的騙家,手裡拎著瓶假名酒,伺機讓人碰落摔碎,然後“索賠”;還有那些做“白粉”生意的,避著人鬼頭鬼腦地進行交易……捏好了,悄然放入木箱,秘不示人。
這麼大的廣場,這麼大的人流量,各類案子總是會發生的。
負責車站治安的鐵路警察,常會秘密地把“麵人雷”找去,請他幫忙破案。
“麵人雷”會把那些涉案疑犯的麵人拿出來,冷冷地說:“你們只管抓就是,錯不了。”警察知道“麵人雷”是靠這門手藝吃飯的,便要按人頭給錢。“麵人雷”說:“這算我的義務,免了!只是……請你們保密,給我留碗飯吃。”
小偷抓了,“碰瓷”的抓了,販“白粉”的也抓了。那些麵人捏得太像了,一抓一個準。
這是個秋天的深夜,無星無月,風嗖嗖地颳著。“麵人雷”睡得正香,門閂被撥開了。屋裡突然亮起燈,被子被猛地掀開,三條大漢把“麵人雷”揪了起來。
“麵人雷”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很鎮定,說:“下排琴,總得讓我穿上掛灑、登空子,戴上頂籠,擺丟子冷人哩。”
“麵人雷”說的是“春點”,也就是江湖上的隱語,意思是:“兄弟,總得讓我穿上衣服、褲子,戴上帽子,風冷人哩。”
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漢子,臉上有顆肉痣,說:“上排琴(老哥),是你把我們出賣給了冷子點(官家),你應該懂規矩,今晚得用青子(刀)做了你!”
對方摻雜著說“春點”,氣氛也就有些緩和。“麵人雷”笑了笑,也不繞彎子了:“兄弟,你們誤會了,誰使的絆子呢?”
“老哥,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老老實實跟我們出門走一趟。”
“我這一把年紀了,死也不足惜。兄弟,我捏了一輩子的麵人,讓我最後為自己捏一個吧,給老家的兒孫留個念想。不過一會兒工夫,誤不了你們的事,也不必擔心一個年老力衰的人還能把你們怎麼樣。”
他們同意了。
“麵人雷”打量了他們幾眼,說:“謝謝。”然後他便拿出一大團面和工具,坐在桌前,對著一個有支架的小鏡子捏起來。
三個人坐到一邊去,抽著煙,小聲地說著話。他們知道這個老江湖懂規矩,因此他們也做到仁至義盡。
“麵人雷”很快就捏好了,是他的一個立像,有三寸來高,右手拿著小竹片,左手握拳。底座邊刻有一行字:手中有乾坤。“麵人雷”自捏像。那三個人拿著麵人輪流看了看,隨手擺在桌子上。
“麵人雷”說:“兄弟,我隨你們走一趟,也算我們緣分不淺。”
夜很深也很暗,一行人急速遠去。
兩天後,有人在二十里外的一條深渠裡發現了“麵人雷”的屍體,脖子上有深深的刀痕。
人命關天,公安局的調查雷厲風行地開展起來。警察很快就知道了死者是“麵人雷”,在他的住處現場勘查時,找到了一疊匯款存根和幾封家信,還有桌子上那個栩栩如生的麵人。現在要尋找的是殺人兇犯,但幾乎沒有什麼線索。
公安局刑偵隊隊長是個年輕人,業餘喜歡搞雕塑。他把“麵人雷”的自捏像放在辦公桌上,關起門看了整整一天。
他發現那支形如利刀的小竹片,尖端正對著那個握著的拳頭,而那拳頭從比例上看略顯碩大,似乎握著什麼東西。“手中有乾坤”這幾個字,也應是一種暗示。
他小心地掰開了那個拳頭,在掌心裡出現了幾個極小的麵人!在放大鏡下一看,眉眼無不清晰,那個臉上有顆肉痣的漢子,是個黑道上的頭目,曾因詐騙坐過牢。
“麵人雷”在臨死前,給這幾個傢伙捏了像,堪稱大智大勇,不能不讓人佩服!
這幾個疑犯很快就被抓捕歸案,“麵人雷”也被追認為烈士。
追悼會開得非常隆重,正面牆上掛著“麵人雷”的遺像──是那尊自捏麵人的放大照片,兩邊是一副輓聯:手中有乾坤,小技大道;心中明善惡,雖死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