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不吃是個苦命孩子,十歲時死了爹孃,吃百家飯長大。人說這種孩子,走兩個極端,將來不是忒好,就是特壞。好,能成社會賢達甚至封侯拜相;壞,會壞得沒邊,千人戳萬人恨,死後不留全屍。
狼不吃屬於後者。
狼不吃自然不是這人的真實名字,百家姓沒有姓狼的。但大家都叫他狼不吃,真名叫什麼,甚至姓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人一輩子和狼有緣。
三歲那年,在門口玩尿泥的時候被一隻母狼叼走了,幸虧被及時發現,大家吆喝著拼命追趕,筋疲力盡的母狼才丟下他夾著尾巴跑了。
十幾歲的時候,被一隻餓狼偷襲過。那老狼受過傷,嘴巴大概是被“雞皮炸藥”炸過,只剩下一個上嘴茬。雞皮炸藥,是我們這一帶獵人常用的土炸藥,把炸藥用雞皮包裹,野獸貪吃去碰,就炸響。當時,那隻狼從後面悄悄撲向狼不吃,把一雙大爪子搭在他雙肩上。這是狼慣用的手段,只待人一回頭就一口咬住脖頸。狼不吃果真下意識地回了頭,也多虧那隻狼是半個嘴茬,想咬他沒咬住。狼不吃一激靈,急中生智,雙手攥住老狼的爪子向下一拉,脖子一挺,腦袋頂住了狼的下巴,就這麼硬生生地把一隻大活狼給揹回了家。兩個腿肚子被狼的後爪抓撓得血糊糊的。也就是從那天起,大家給這個人起了個綽號“狼不吃”。
狼不吃走邪路,小時候偷雞摸狗,長大了坑蒙拐騙。再後來竟幹起了偷墳掘墓的勾當。
盜墓分兩種,一種為“乾溼活”,一種為“乾乾活”。所謂乾溼活,是指盜新墳;乾乾活,指盜古墓。狼不吃“幹”“溼”活都幹。為學習盜墓的技藝曾專門拜過師傅,技術很好。起初,他兔子不吃窩邊草,專跑到外地做活;後來賊性越來越大,就什麼都不計較了,在家門口也作案。我們村裡的人都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防著他。誰家死了人,棺材裡如放了貴重隨葬品,為了矇騙狼不吃,出殯前兒女們總要哭喊幾句:“爹啊,你這麼心疼我們,死了也不帶一件東西走啊!”或者喊:“娘啊,你咋這麼命苦啊,就那麼幹乾淨淨地走了啊!”為了爭取更加真實的效果,嫁出去的閨女還要和哥哥弟弟們演雙簧,“啪”,脆生生地扇“不孝兒”一個嘴巴。
這年月,兵荒馬亂的,老在外邊跑總是不太平,狼不吃消停不少,日子也就過得寡淡。
三天前,國軍和日本鬼子在距我們村十里遠的大叉子溝打了一仗,雙方死傷慘重,都還沒來得及收屍。狼不吃聽到這個訊息,就想去那裡撿“洋落兒”。這是個大活兒,為了讓自己的膽氣更壯一些,先是找了個小酒館悶了三兩“淶陽小燒”,然後打著飽嗝,一步三晃連夜奔了大叉子溝。
狼不吃一踏進大叉子溝地界,就聞到了一股死屍的味道。這味道對於常人來說,無疑是恐怖的,但狼不吃聞到的卻是一股“肉香”,竟還使勁兒吸溜一下鼻子。
死屍橫七豎八。
狼不吃目光貪婪。
狼不吃使勁兒撥出幾口酒氣,開始幹活兒。他藉助朦朧的月光挨個搜尋鬼子兵的屍體,很快從一個鬼子兵的兜裡掏出一盒火柴和半包香菸,他擦燃火柴點著香菸,美美地吸一口。他想,鑽墓裡能把人憋死,還是這活兒好啊,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這時酒勁剛好上來,狼不吃更加興奮,他做了幾個擴胸動作,若不是怕把狼招來,甚至還想唱上幾句《盜御馬》。狼不吃歪叼著菸捲,又把一個趴著的屍體翻過來,找出一沓錢,狼不吃兩眼放光。接下來,狼不吃又搜尋到不少錢票,還有餅乾、香菸、懷錶,外加一面小鏡子和一個花花綠綠的畫本。狼不吃幹得熱火朝天,累了,就坐下來抽支菸,點著火柴翻那畫本。
這時,他忽然看見不遠處有條毛圍脖。醉眼迷離的狼不吃以為看花了眼,揉揉眼,仔細一看,的確是一條毛圍脖。狼不吃樂了。這樣的毛圍脖他看見過,大戶人家的老爺少爺都喜歡戴這個,值不少錢呢。這種毛圍脖有些還是用整張狐狸皮做成的,狐狸嘴還咬著尾巴根,就像一隻活狐狸抱著主人脖子睡大覺。狼不吃納悶兒,他是見過鬼子兵的,可從來沒見過他們戴毛圍脖,呼嗒呼嗒圍著他們脖子的只是軍帽上的三片屁股簾子。狼不吃想不明白,但既然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想那麼多幹啥呢?狼不吃剛要走過去,忽然發現那毛圍脖動了一下,而且不是一條,竟是好幾條。
母狼和它的幾個孩子,本來正在歡快地覓食,沒想到忽然遇到這麼個渾身酒氣的人。母狼望望狼不吃,又環顧一下自己的孩子們,幾隻小狼靜靜地圍在母親身邊,一起搖晃著“毛圍脖”,仰頭看狼不吃,狼不吃眼前便晃起了十幾盞藍幽幽的小燈籠。
當然,儘管狼不吃喝得糊里糊塗,但還沒有達到連狼也認不出的程度。如果放在平常,狼不吃再膽大,也會嚇得屁滾尿流的。但今天,他竟忘乎所以地沒拿這群狼當回事。
倒是那母狼,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或許怕和眼前的醉漢折騰起來傷了自己的幼崽,竟搖動一下“毛圍脖”,對他置之不理,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繼續帶著狼崽子們在屍體上尋覓。
狼不吃卻急了,那些鬼子兵兜裡的餅乾肉罐頭,他還沒掏淨呢!還有那些錢票,可別被狼崽子們咬壞了。不行,得把它們轟走。狼不吃摸黑尋了塊石頭朝狼群砸過去……
至於後來怎麼樣──人若貪婪到與狼爭食的程度,能有好果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