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沒有什麼特長,只能到建築工地幹小工。他幹活不偷懶,有多少力,出多少力,深得包工頭的器重,開的工資和大工一樣多。工地的工資一般是到年底結一次,平時可以支一點零花錢。
房地產不景氣,房價一路下滑,從鄉鎮到城市,鬼屋隨處可見。房子賣不掉,工資就無法兌現。眼看年關迫近,預報近期又有大到暴雪。工人們急,包工頭急,承建商急,開發商急。急急急,乾著急。水生跟二權說,你是包工頭,我們工錢得找你要,咱們是你帶出來的。二權說,水生啊,不要催命鬼似的催了,我比你還急。冤有頭債有主,現在主都跑得沒影了,你逼我跳樓啊。水生是站在樓道口和二權說話的,西北風麻繩似的,擰成勁兒一股股刮來,水生穿著黃大衣還感覺冷。
水生的眼睛發紅,他自小就見風淌眼淚。二權穿著皮夾克,雙手插在兩邊的口袋裡,左腿立著,右腿微微向前伸著,且不住地抖動。這是他自從幹包工頭後,養成的一個習慣,當初幹泥工的時候很忠厚,哪像現在呵呵撒撒的。他看了一眼水生,兄弟啊,我知道你家裡有老婆孩子,大家的,我理解。你也要理解我的難處。兄弟,你不要傷心,男子漢大丈夫流什麼狗日眼淚啊。水生“我我我”了幾聲,最終沒有解釋為什麼流淚。他聽母親說過,生他的那年冬天,西北風也是這樣地颳著。瘦弱的母親到河堤擔水,不小心跌倒了,懷孕剛剛六個月的母親肚子疼得額頭直冒汗。聞訊趕來的父親揹著母親一路小跑,還沒到衛生院就生了。母親後來不止一次地自責,不應該去擔水,不應該在寒風裡生了他。父親也不住地嘆息,那天不去趕集就好了,買什麼龜日鹽呢。
二權說,你說話啊。人不死債不爛,有墳頭就能哭出眼淚來,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兄弟們的路費,我可以要點兒回來。反正工地還沒有結束,過了年再說。水生又用袖子擦了下眼睛,開發商都跑了,找小鬼要啊。二權胸有成竹地說,你放心,開發商只是暫時躲躲,這麼大的樓盤扔了,他傻啊。水生眼睛更紅了,你還護著他們,你傻啊。你我都是一個地方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你應該站在咱們這邊,一起去找他們。二權說,沒有用的,我每天都追要,人家都煩了。他們要我們去找勞動部門。你覺得有用嗎?水生牙根凍得咯咯響,向二權挪了一步。二權往後退了幾步,水生,你想幹什麼?你就是把我吃了,也沒有屁用啊。水生頹然蹲了下去,雙手抱頭,俺冷啊,一年辛辛苦苦幹到頭,就剩個骨頭架子了。二權急忙上前,用手拍拍水生的肩膀,好吧,我明天帶著兄弟們找勞動部門。
水生站起來,右手不由自主地伸進貼身的口袋裡,摸到了一把黃豆。黃豆暖暖的,像母親的手。他的手是涼的,多麼需要一雙溫暖的手啊。這把黃豆,水生已經隨身帶了很多年了。不管走到哪裡,不管白天黑夜,不管嚴寒酷暑,他都裝著它。工地上的工友,經常問他帶黃豆乾嘛。水生只笑笑,不語。時間長了,人們傳言,水生可能有戀物癖。水生聽到,也還是笑笑,不辯解。
有一年春天,水生到集市買黃豆種。糧行人不多,不像多年前那樣吵吵嚷嚷,一派繁榮。不過,賣黃豆的,賣山芋的,賣芝麻的,賣大米的,賣花生的都有。買的沒有賣的多。水生來到一個吸著旱菸袋的老頭跟前,伸手抓了一把黃豆,用手搓搓,然後湊近嘴邊,哈一口氣,黃澄澄的豆粒便上了汽,有了一些溼潤。水生說,這豆子出芽率應該八九成,還不錯。多少錢一斤啊?老頭咂吧一下癟嘴,吐出一縷青煙,一口價,四塊。水生商量說,能不能便宜一點兒。老頭菸袋鍋往身邊的石頭上用力一磕,看中了就買,看不中拉倒,不還價。水生臉一黑,都這把年紀了,怎麼這樣說話呢,你國家牌價啊。說完,水生悻悻地走了。他在糧行轉了幾圈,也沒有買到合適的黃豆種。
水生每一次轉到老頭面前,都要抄一把黃豆看看,再問問能不能少點。老頭看他想買,就是不鬆口。種糧不能隨便買,種下去不出,後悔就晚了。莊稼都有季節管的,錯過了就錯過了,季節不和任何人商量。太陽偏西了,水生又轉了過來,老遠就看到老頭東張西望。水生心裡樂了,呵呵,到下集了還沒有賣出去,著急了吧。想著樂著,水生就來到了老頭面前。老頭身子猛地前傾,一把拽住水生的衣領,你個三隻手,裝得怪像,你偷了我的黃豆,還來賣乖。水生眼睛一瞪,你個老東西,滿嘴噴糞,誰偷了你的黃豆啦。兩個人拉拉扯扯,引來眾人圍觀。老頭說,老少爺們看看,看看,他今天來我跟前抄了八回黃豆了,就是不買,演戲呢。眾人指手畫腳,看人模狗樣的,原來是個賊種,人不可貌相啊。送派出所去,讓他坐大牢。就這樣,水生被幾個人扭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很熱情地接待了水生,用警棍打他的手,問,哪隻手偷東西的?水生大聲地叫,我沒有偷東西,誰偷誰不是人養的!警察用警棍又敲了一下水生的右手,還嘴硬,再嘴硬,信不信我敲掉你狗牙,然後扔到潼河裡。他想到了黃豆,右手伸進了口袋。他緊緊地攥著那把黃豆,心裡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警察往水生渾身上下瞅瞅,然後哈哈大笑,狐狸露出尾巴了吧,口袋裡摸什麼呢?水生鎮靜地回答,黃豆。黃豆?警察的眼睛瞪得像拉克球。好啊,不打自招了。水生說,這是我自己的黃豆。警察摸摸水生的額頭,你沒有病吧?水生說,你有病。警察顯然生氣了,鼻子都氣歪了,拿著警棍在房子裡急速地轉圈,想以此緩解心中的怒火。水生心裡想笑,但他不敢,他不敢對警察笑。水生哀求道,警察同志,我想和你單獨聊聊,能不能讓他們出去。警察鼻子裡喘著粗氣,你跟我聊什麼?不弄清楚,休想出去。水生看看警察後邊的椅子說,讓我坐下來解釋行嗎?警察用警棍往桌子上一敲,桌子被嚇得發抖,蹲下。
水生只好蹲下來,聲音裡帶著哭腔,這黃豆,是我母親留下的。警察心裡也想哭,怎麼今天遇到神經病了呢。你母親呢?警察問。她死了。水生答。
警察一時來了興致,你母親死後給你留下一把黃豆作為遺產?
不是遺產,是一份想念。水生不知怎麼說出一點詩意來了。
警察望望窗外的桃花,桃花都笑了,臉粉紅粉紅的。你的母親太偉大了,留下一把種,播種十畝田。
水生強調說,不是種糧,是一份想念。
警察繼續感慨,啊,母親,你的兒子多麼的愛你,每時每刻把你帶在身邊。此刻,他在烏鴉嶺派出所,一處開滿桃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