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句詩

[ 現代故事 ]

夕陽西下,楊柳依依。

父親從車上下來後,就掙脫了我的攙扶,拄著柺杖,奮力地向前走去。此時的他,眼裡泛光,腳下生風似的奔向柳林、奔向他的米朵,就如40年前的每一次約會一樣。

在開滿鮮花的柵欄外,父親在一棵大柳樹的後面停了下來。院子裡,米朵安靜地坐在藤椅上,腿上放著一本書,臉上有隱隱的笑意,看著院子裡的柳鶯起起落落。

父親痴痴地看著她,看著從煙柳鎮一直陪他走過半生的米朵,如今,近在咫尺,卻仿若天涯。

父親轉過身,淚又一次從他深陷的眼窩裡湧出。

半年前,七十五歲的父親毅然決然地跟米朵提出了離婚。理由是他得跟著我——他唯一的女兒去國外享天倫之樂。

跟米朵離婚的事兒,是我幫了父親。我成了名副其實的白眼狼。

米朵是我繼母,她一生未育,視我如己出。

一切塵埃落定,米朵留在了那個四周有鮮花和柳樹的大房子裡。那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都曾是父親親手栽種的。

可是,我卻怎麼也忘不了父親和米朵的初次相遇。

傍晚的風細碎地吹著,年輕的米朵穿著揹帶裙,揹著手,靠在一棵柳樹下,柳條若有若無地從她仰起的臉龐拂過。她輕輕吟著: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

為報行人休折盡,半留相送半迎歸。有磁性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她驀然回首,高大的父親領著小小的我,站在這將暮未暮的黃昏裡,看著她。

米朵的臉上漫過一片紅暈,就如天邊的晚霞,讓小小的我看得如痴如醉。她露出甜美的笑,對父親說,我認得你,你是廠裡新來的工程師。還沒等父親說話,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拉米朵的手,喊著,姐姐,你是百靈鳥姐姐,我認識你的聲音。

米朵笑了,她蹲下來,撫著我的頭說,你怎麼“認識”姐姐的聲音?幼兒園小朋友都喜歡聽你的廣播啊。我脆生生地回答。

米朵開心地抱起我,柳梢從我的臉上柔柔地拂過,我們的笑聲隨著柳梢蕩來漾去,飄出好遠……

那一刻,就像有股清泉,在父親心裡叮叮咚咚地流淌,離異多年的父親對工廠廣播員米朵一見傾心。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和米朵膩在一起了,父親在幫工廠搞新產品研發,常常工作到半夜。每天,我就在幼兒園門口等下班的米朵來接我,吃過晚飯,米朵領著我在柳林裡散步、吟詩。趕上父親不加班時,一到傍晚,他就會穿上他板正的白襯衫,領著我,腳下生風般奔向柳林,奔向米朵。

父親向米朵求婚時,米朵低著頭,羞紅了臉,半天不言語。看著父親焦急的眼神,我搖著米朵的手,可憐兮兮地說,姐姐,我能叫你媽媽嗎?米朵的臉更紅了,她抬起頭,眼裡閃著柔和的光,看著我和父親,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久以後,父親帶著米朵和我離開了煙柳鎮,回到了省城。多年來,父親和米朵你儂我儂就像初戀,令人羨慕不已。面對父親和我那黏人的勁兒,米朵臉上的笑,由滿月變菊花,依然是那麼甜美,讓我們父女倆痴迷其中不能自拔。我出國那會兒,天天與她影片,就連我那在美國定居的女強人母親都羨慕得不行,她感嘆世間竟有如此溫柔的女人,同時征服了我們父女倆。

但父親心裡總有一種不安,像春天的小草一樣,時不時地冒出頭來,那就是他不能陪米朵到老。

這一天還是來了。

決定和米朵離婚的那天,父親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壓抑絕望的哭聲穿透房門,我心如刀絞。面對他的執拗,我無能為力。

就在米朵以為我們登上飛機去了美國時,我陪已是肝癌晚期的父親住進了醫院。

那天,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之久的父親顯得比以往精神了許多,他跟我說,只想遠遠地再看一眼米朵……

父親喘著粗氣,不得不靠在樹幹上,手裡的柺杖已支撐不住他像落葉一樣飄飄欲墜的身體。

站在他身後的我,早已哭成了淚人。父親哪裡知道,就在他對米朵隱瞞病情的時候,米朵告訴我,她愛丟三落四的毛病原來就是阿爾茨海默症的前兆,檢查結果很嚴重。她不讓我告訴父親,她求我帶父親儘快出國。

讓身邊的人慢慢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受不了。米朵說這話的時候,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暖地照在我和米朵的身上,咖啡館裡播放著一首叫《慢慢喜歡你》的歌。米朵說,趁現在,我腦海中的橡皮擦還沒有完全把我的記憶擦去,我要告訴你:我這一生,只愛你父親。她眼裡滿是陶醉,臉上的紅暈又深了一層,就如天邊的晚霞。

我轉過頭,使勁地抹去奔湧而出的淚水,把想說的話悄悄地嚥了回去。父親哪裡知道,他此時看到的米朵,早已不認得任何人了。

父親心安了。他走了,很安詳。

傍晚的風細碎地吹著。我牽著米朵的手,漫步在柳林裡,就如我小時候,她牽著我一樣。我與她一起吟著:為報行人休折盡,半留相送半迎歸。

她只記得,這半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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