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首長放心,人在陣地在!”
“同志們,衝啊!”
小時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瘋子老海和他想象裡的戰鬥。
每當大雨降臨,老海都會爬上村南他的“陣地”,架上他的“機槍”,噼噼啪啪地展開他的“戰鬥”。
老海的陣地其實是老一輩人留下的一座土崗子,據說那是為預防水災堆土而建的。土崗子外是一條窄窄的小河,彎彎曲曲的像條蛇,所以我們都喊它蛇河。聽老人們講,原來蛇河很寬,水流湍急,時常氾濫淹沒村莊,這才堆起了一條長長的河堤保護家園。河堤順河而建,酷似一條橫臥在河邊的巨龍,人們便叫它龍堤。只是多年以來蛇河變窄,水勢減弱,龍堤也失去了作用,搞大生產時被挖去,只剩下了這座土崗。
老海的機槍是樹枝做的,還不止一挺,有輕機槍,也有重機槍,都很逼真,支架、瞄準器、彈夾一樣不缺。平時的日子,老海就在家裡擺弄他的機槍。老海拿把明晃晃的斧頭,這兒走走,那兒轉轉,碰到適合做機槍的樹枝,便噼噼啪啪地砍下扛回家。換成別人,亂砍亂伐肯定不行,老海是個瘋的,誰都拿他沒辦法。
老海的家在村北頭,光禿禿的一座院子,矮牆、矮房,還有一棵歪脖子棗樹。上學的路上總能看到老海在家裡,叮叮咣咣做他的“槍”。老海不但做“槍”,還做“手榴彈”,泥捏的,真的一樣大小,“啪啪”用膠泥摔出來,晾乾後幾顆並排掛在腰間,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別提有多神氣了。
無兒無女無父母,老海孤身一人。
大人們說老海從前當過兵,還是名機槍手,可惜在一次戰鬥中被炮彈震暈了,等他從死人堆裡醒來,戰鬥早已結束,他的戰友都犧牲了。他成了憨憨傻傻的瘋子,不知道去尋找大部隊,迷迷糊糊地摸回了老家。他到家後才發現父母已亡,過門不久的新媳婦也沒了蹤影,於是就更瘋了。
有人同情他,想為他申請政府救濟,可問他哪個部隊的,在哪場戰鬥中受的傷,誰能給他證明,老海一概說不清楚。
老海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扛挺“機槍”,掛上“手榴彈”到處逛遊。每當我們放學時,他就會準時出現在學校門口,見我們排隊出來,便大手一揮說,小鬼,加快步伐,跟上隊伍!
玩打仗是男孩子們的天性,每當老海看到我們用樹枝或者用手指比劃著射擊的時候,便黑著臉奔過來吼,胡鬧!有這樣開槍的嗎?是想給敵人當靶子嗎?趴下,跟我學。老海便架起“機槍”,教我們射擊。
老海還經常帶上一把鐵鍬,爬上土崗,又是刨又是挖,構築他的防禦陣地。土崗之上縱橫交錯,被老海挖出多條壕溝。每當大風驟起,大雨將至,老海便像炮彈出膛,扛上“機槍”衝出家門,直奔土崗,躍進壕溝,架起“機槍”,噼噼啪啪地朝“敵人”射擊。
“請首長放心,人在陣地在!”老海投彈,射擊,呼喊,大雨磅礴中一個人演繹著一場戰鬥。
“同志們,衝啊!”這時候老海的戰鬥已進入尾聲,他衝下土崗,對河邊那幾棵老槐樹猛砍亂刺,直到把“槍”拼得稀巴爛才宣告結束。
老海回來時總是一身泥巴,可他卻昂頭挺胸,像名凱旋而歸的將軍。老海將幾根樹枝朝我們這幫孩子面前一扔說,都是戰利品,拿去。
老海樂此不疲的“戰鬥”延續到我離開村子去鎮上讀初中。那年村裡劃撥了一批宅基地,為墊高自家的宅基地,人們紛紛去土崗挖土。
土崗是老海的陣地,他哪裡肯,拎把鐵鍬要跟人拼命。沒人敢跟一個瘋子硬來。有人掏錢對老海說:“去鎮上幫我買把鐮刀吧。”老海不肯,仍瞪著牛眼守護著他的陣地。“老海,你是人民子弟兵,要幫群眾辦事對不對?”這樣一說,老海便沒了辦法。可等老海從鎮上歸來,土崗就又被削去了一層。如此反覆,土崗在多日後便不復存在,變成了一片平地,就連那幾棵老槐樹也被人砍去當了檁條。老海無可奈何地抱著頭,蹲在曾經的陣地處嗚嗚地哭。
人在陣地在。土崗沒了,“戰鬥”還要繼續,老海在平地上重新挖出一道道壕溝,構築他的新工事。
那年突遭暴雨,多年乾枯的蛇河突然倒灌,河水淹沒了老海的陣地。
老海又在大雨中衝出家門,趴在積水的壕溝裡堅持“戰鬥”。
“請首長放心,人在陣地在!”老海架上“機槍”,瘋狂地射擊。
“同志們,衝啊!”戰鬥進入尾聲,老海跳出壕溝,奮勇衝向“敵人”。
老海對著虛無的敵人,又砍又殺。
雨過天晴,人們才想起已經一連幾天不見老海的影子。
他們在漸漸退去的蛇河裡發現了老海,老海的雙手仍緊緊地握著他那挺“機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