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神“送子觀音”得了乳腺癌。得知這一訊息時,我正和花生、毛豆在豐源大排檔履行一月一次的飲酒大會。這次輪到我做東,毛豆點了兩筐冰鎮啤酒,說要和我們同歸於盡。他總因為錯用成語,經常被“送子觀音”當做反面教材做示例。
“送子觀音”是我們初中的班主任,叫“宋茲茵”。毛豆說起“送子觀音”得了乳腺癌時,已經有些醉意,他的右手食指像一條僵硬的蛇,在自己胸前畫著圈兒,你們知道嗎?又把手指向了花生,現在,“送子觀音”這裡比你還要平!
在所難免的,毛豆被花生潑了一臉泡沫濃郁的啤酒,毛豆擦乾臉上的泡沫,用無辜的眼神看向我,大概希望我能為他伸張正義。但是此時我的心思都在“送子觀音”的病情上,對於剛才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當天我們都喝了不少,其間我無數次拿出手機,在網上搜尋關於乳腺癌的常識,毛豆則時不時舉起酒杯提醒我,菜籽,你倒是喝啊。
花生一直對我圖謀不軌,上學時就經常用胳膊肘故意蹭我,以至於我的筆記總要重寫。後來我不得不在桌子中間畫了一條線,區分出楚河漢界,但是她對此毫不在意,最後我只好在邊界支上一排削尖的鉛筆,像一門門迫擊炮,時刻準備向來犯的敵軍開火。
後來一段時間,花生的左胳膊肘總是血跡斑斑,而我的右胳膊則時常青一道紫一道。她被迫擊炮擊中,遂對我的右胳膊實施了瘋狂的報復,我倆在互相傷害中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前桌的毛豆愛放響屁,每當我看他抬起屁股,就伸過腳去,踹他的凳子,此時他的屁股就會痛苦地扭動著,試圖把屁憋回去。憋得久了,許多的屁集結在一起,便一同噴薄而出,這時候毛豆就會像一臺剛剛發動的拖拉機,轟鳴著,戰慄著,屁股後面散發出滾滾濃煙。面對毛豆的連環屁,我和花生會短暫休戰,同仇敵愾,一同把拳頭揮向毛豆。
當時我們的班主任還不是“送子觀音”宋茲茵,而是“閻王爺”閆再興,他在任期間,最光輝的業績是曾經把一個上課睡覺的孩子從講臺踹到後面黑板。
有一次,我和花生正向毛豆拳腳相加,“閻王爺”推門而入,那一刻空氣突然凝固。我們被“閻王爺”揪著耳朵拖上講臺,他命令我們自己抽自己的臉,但我們對待自己的臉都心慈手軟,這迫使“閻王爺”改變了策略,讓我們互相抽,我抽花生,花生抽毛豆,毛豆抽我。
我們三個呈三角形站立,像傳遞奧運火炬一樣互相傳遞著耳光,啪——啪——啪——聲音越來越響亮,最後,當我打完花生,毛豆突然發了瘋似的撲向我,並且一邊拳打腳踢一邊叫喊著:我讓你打花生!我讓你打花生!
“閻王爺”成功挑起了人民內部矛盾,致使我們三個很長一段時間互不搭理。這種僵局直到“閻王爺”東窗事發被辭退後,才得以緩解。
沒人知道是誰舉報了“閻王爺”,也沒人關心這些,這件值得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因為“送子觀音”宋茲茵的到來被蓋過去不少光彩。
那時候“送子觀音”剛剛師範畢業,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她第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我才理解了蓬蓽生輝的客觀真實性,她身上發著光,四面牆壁都被照亮,我在光裡受到了洗禮。
她精緻的短髮在擺頭時微微顫動,似乎每根髮梢上都附著一個精靈;她露在短裙外的小腿肚上微微隆起的肌肉像是兩隻不安分的小青蛙,隨著她的來回踱步而富有節奏地跳動。我的心透出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癢,類似面板破損結疤後的那種癢。成年後,我把這種癢叫做情竇初開。
從此,我開始給隔壁班的班花寫情書,堅持了一個月之後,這些情書終於無一例外被當成贓物輾轉到了“送子觀音”手裡。她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清晨來到教室,在我的翹首以盼中,開始大聲朗讀我的情書。整個早自習都成了我的作品研討會,最後大家得出的結論是:酸腐之氣濃郁,但瑕不掩瑜,才氣躍然紙上,再經“送子觀音”動人的嗓音渲染,精確描繪出懵懂少年思春的情懷。我大氣不敢出,像是做賊,生怕被人認出來。
但這些終究逃不過花生的法眼,她始終不懷好意地衝我冷笑,當“送子觀音”讀到“你就像清晨的薄霧,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我想把你捧在手心,你卻從指縫間悄然溜走”時,花生再也忍不住,她調轉了迫擊炮,衝著我的胳膊肘無情開火。
現在花生坐在我的身邊,端著酒杯目光流轉,毛豆剛剛擦乾臉上的泡沫,一臉蒙的樣子,似乎仍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我們就在這尷尬的氣氛中對峙了數秒種,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一開口卻脫不開“送子觀音”:她才三十多歲,就得了這麼個病,命也真夠苦的。
花生突然對我開啟了嘲諷模式,我知道你喜歡人家,還假惺惺給別人寫情書,故意讓別人把情書交給“送子觀音”,那明明就是寫給“送子觀音”的。
毛豆用發現新大陸似的眼神看著我,嘴巴張了老大,大到足以塞下一整條烤羊腿。
我故作鎮定:胡說八道。
毛豆對花生說,怎麼可能呢,他連你都看不上,會看得上那個半老徐娘?
於是他的臉上又多了一杯啤酒,這杯是我的。
一切都已不言而喻。
毛豆這個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居然哭了,他居然哭了。他抱著一個啤酒瓶子,一隻手還不停在瓶身上撫摸,他說,花生,我一直把你當女神,平點兒怎麼了?我就喜歡平坦的,視野好。
然後啤酒瓶子滾落在桌子上,兀自轉動,毛豆一頭紮在一盤真的毛豆裡,不一會兒,鼾聲響起。
我和花生盯著桌子上轉動的啤酒瓶,猜測它還要轉多久,才能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