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人黃

[ 現代故事 ]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黃滿川是牙人,不像某些行車、坐船、住店、抬轎者,專幹一派坑蒙拐騙的營生。

老黃是善輩,為人厚道,五歲娘死,十歲爹亡。少年更事,可謂“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因為嘴甜腳勤手快,在江湖上拜了好幾位名師,開始比劃著,做一些中間人的買賣,卻是菩薩心腸,常常賙濟一下落難的朋友。在道上,一向奉行“成三破二”的行規:生意一旦成交,報酬即為賣價的百分之五,其中,賣方出百分之三,買方付百分之二。

牙人黃賺的是薄利,所謂辛苦做,快活吃。老黃不嫌利少,只求活路多,轉得快就行。

鄉人罵他奸商,他笑:“我是那車軲轆油,多不得,也少不得!”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牙人黃腦瓜子活泛,成天愛琢磨事兒,因此所涉行業繁雜,三百六十行,他都想一試烙鐵。但凡碰著賺錢的買賣,只要不惹官司,他總是來者不拒。

比方做牲口買賣,一旦發現有鄉人牽著牛入市,便會笑臉相迎:“唉,鄉黨,來了!今天的牲口我牙人黃給您老人家撮合撮合,保您找到合適的主兒!”

於是乎,牙人黃順勢從鄉人手裡牽了韁繩,撬開牛的嘴巴,就在一瞬間,兩隻眼睛瞪得像牛卵子,賊閃閃地來了光芒,心裡也是念念有詞:“五歲生六牙,六歲生邊牙,七搖八不動,九歲如釘釘,十歲裂開縫,十二歲後牙提升。”“耳朵插花,不聾便瞎。”(牲口耳朵前後錯開搖擺,耳朵和眼睛會有毛病)“兩眼暴紅筋,不咬便抵人。”“前峰高一掌,犁田如水響;腰長肋巴稀,定是懶東西。”“鞭子尾巴,案板脊樑,烏眼黑蹄,拉斷鐵犁。”跟先生備課一樣,早都爛熟於心了。所以在作價上,自然駕輕就熟,也就挨船下篙,遊刃有餘。

憑著一雙火眼金睛,牙人黃就輕輕鬆鬆賺取了佣金,還藉著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總能叫買賣雙方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牙人黃這麼牙來牙去,太陽已照在民國35年的天空了。

這一年,牙人黃35,足歲,依然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男人想女人,有時整夜整夜睡不著,黃粱美夢接二連三,痛心徹肺。

八家灣離鎮上近,二箭地的工夫。

灣上有一個寡婦春香,跟牙人黃同歲,個子不高不矮,長得清清爽爽,一副俏模樣,育有一子一女。

一日春上,牙人黃去八家灣尋訪。

說來,女人春香也跟牙人黃有些七拐八彎的親戚關係,所以免不了要去女人家坐一坐,喝口茶的。

進門的當口,太陽已西墜,混混黃黃一片,院子裡的梧桐樹長得正旺。

茶是蕎麥茶,春香炒的,香;還有女人的頭油香,似乎空氣裡也夾雜著門口田疇的野花香,氤氳著鼻子。牙人黃偷偷吸一口,再吸一口,暈暈乎乎,有些醉了。

牙人黃欲起身,說了幾次要走,屁股像生了磁,怎也挪不開。春香哄著小的,剝幾顆花生,叫著:“哥哥吃,吃了才曉得香哩!”嗓音脆生生的,又香又甜,像一把雞毛撣子,搔得心癢癢。

神龕上坐著燈盞,火苗子忽明忽暗地跳。

燈影裡,牙人黃偷看一眼,女人似乎在笑,臆想著是白日野地裡,忽就撞了一隻狐子,受了驚嚇,跑遠了,駐足,回眸,骨子裡難免要透出一絲媚態。

孩子睡著了,女人進了裡屋。扭頭,眸子裡還含著笑。

門縫裡燈亮了,窸窸窣窣傳來脫衣聲。

女人出來,進了臥房,輕喚一聲:“哥哥,進來吃宵夜!”

牙人黃的雙腿,木樁樣的,又僵又硬。掐一把,生疼。

女人仰臥在榻上,月白的衫子忽明忽暗,起起伏伏,褶褶皺皺,裹著凸凸凹凹的一襲身材。牙人黃的意識裡,是見了一汪月,一潭水,月在水上飄,水在月裡遊。

女人在肚臍四周撒了一圈芝麻,粒粒飽滿,黑得亮眼,儼然是羊脂玉上落了金皮。

“哥哥,吃一口,這叫‘滿口香!”牙人黃過去的時候,滿眼金光燦爛,旌旗招展,盡是斗山鋪戲臺子上,那個“蓋叫天”演的火燒赤壁。

春香是牙人黃明媒正娶的老婆,猩紅的轎子,八鋪八蓋的緞面,腕粗的大紅蠟燭,鑼鼓喧天,人喊馬嘶,流水席足足開了三天。

洞房花燭,女人哭了,雙肩抖抖地:“滿川,我這輩子值了,我要給你生一堆兒子!”

“大喜的日子,不哭,生他媽一窩狗崽子!”牙人黃一把摟了女人,歡得像風中的旗浪裡的魚。

娶了春香,牙人黃這半輩子積攢也花完了。次年,春香又生了一對龍鳳胎,喜得牙人黃臉都笑爛了。

添人進口,家裡大小奓著五張嘴,又趕上夏天,河裡發大水,莊稼顆粒無收,生意也是一落千丈,日子一下子就緊巴了。生意沒得做了,伢們餓得前胸貼後背,瘦成一把柴火棍兒,愁得他大把大把掉頭髮。

再幾年,民國說完就完了。

共產黨一來,牙人黃家徒四壁,幹部們給他劃了一個貧農,算是撿了一條小命。

黃滿川稀鬆著頭髮,佝腰,曲腿,聳肩,籠袖,半就著一根三條腿的板凳,在東邊牆根下,眯眼曬太陽,兀自言語著:“金玉滿堂,衰草枯楊;魑魅魍魎,活著為王!”

又眨眨眼,情不自禁哼起了《空城計》裡的戲文: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泛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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