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被早晨六點的雨吵醒,臥聽一陣子,剛聽成回籠覺的催眠曲,手機又開始吵,摸過來按耳朵上:
“你是鴿子嗎?我是你二舅,哦,不是你親二舅,是你親二舅家的表哥,大石頭,大石頭的二舅,按這個理,你也得叫我二舅……”
鴿子確實是我的小名,這麼一個早晨,似乎是穿過窗外的雨喊過來,一下子接到了故鄉的地氣。後面繞口令一樣的關係掛靠,我也不覺得膩歪了。
我叫了一聲“二舅”,再說一句:“有事請講啊,二舅。”
二舅說得很急,先問你還幹那個不?
我知道,他說的“那個”,不是別的,正是我做了十年的記者行當。
我說,是的,還在做。
二舅長舒一口氣,說他果然猜得沒錯,不像大石頭沒遠見。
然後一口氣又說了很多:“大石頭說跟你有兩個春節沒碰面了,你以前跟他說過,你們見多識廣,一不小心就轉行了。他還說,表弟幹什麼都吃香,不一定一輩子都幹記者的,世界上比記者香的崗位一麻袋都裝不完。”
我對上了二舅的說話節奏,放起了連珠炮:“二舅啊,你在哪裡啊,好像很多大車經過,跟颳大風似的。有什麼事情,您直說,你的事,就是大石頭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是知道的,沒有表哥大石頭,就不可能有我。你可能不知道,九歲那年,我下河洗澡,鑽到水底,被雜草纏住了,那片雜草是水鬼,不用水幫忙,它們就能勒死人。表哥大石頭,嘴裡叼一把匕首,跳進水裡割水草,把我猛推到岸邊,又割纏自己的水草,把自己的腿割破了,看到紅血都冒出水面了,表哥才從水底鑽出來。”
電話那邊,二舅嘿嘿笑了兩聲說:“好,沒變,沒忘本。”
有了這麼一句肯定,二舅馬上轉到要說的事情上來:“我不是跑運輸嘛,大卡車在內蒙古大草原的國道上被扣住了——我是從烏魯木齊往昆明運葡萄的——交警說車裡的貨看上去就超重了。我的搭檔駕駛員說話有點衝,說:‘裝的是葡萄,不值錢的,又不是鑽石。警察說:’拿不出稱重單,別想走。駕駛員就說:‘這裡有秤嗎,再稱一下,用事實說話。”
警察不理他,先把駕駛員帶到問詢室。半個多小時了,二舅等在外邊,焦急萬分,車裡的葡萄要是不能及時運到春城昆明,爛在車廂裡,只能自個一邊哭一邊往垃圾堆裡卸貨了。
他就是由跟警察說的那句“用事實說話”,想到了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想到了記者,想到了他的外甥大石頭,繼而想到了大石頭的表弟鴿子,也就是我。
於是,他給大石頭打電話,找到我的電話,有棗沒棗打一竿,打了過來。
我問站在公路邊、警察中隊大院前的二舅:“具體地址在哪裡呢?”
我做人的原則是,既然人家萬里迢迢找了過來,絕對不能說不認識人啊,這個事情幫不了。當然,套路也很簡單,我再找那邊的報社熱線,說說看,要是正義的,或者有點爭議的,說不準能幫上,有棗沒棗打一竿,做這行的,就這點本事。
二舅在那邊落實具體被扣車的地址。我根據“內蒙古大草原”這個資訊,趕緊查一查當地的都市報的爆料熱線,查到了“內蒙古×報”有一個爆料熱線。我打過去,電話一直佔線,又打了三次,還是佔線。我就把二舅的情況,編了個簡訊跟他們講:我也是一個都市報社的記者,大家都是同行,也曉得這個事情不一定能報道,就是想讓跑警察條口的記者幫忙打聽一下,給一個公正些的說法,運農產品的貨車,嚴苛以待,不利拉動農業經濟發展。為了拉近距離,我還說了一句,要是內蒙古那邊的貨車,到我們這裡,遇到類似情況,我肯定熱情幫忙打聽。
我發完簡訊,又過去了20分鐘,二舅再次打來電話,說,這個地方叫“碌曲”,他強調:是忙碌的碌,歌曲的曲。
我也反饋過去:找到了那邊同行的電話,把情況發過去了,正等他們回覆。
再過了十分鐘,二舅激動地來電話了:“謝謝你,鴿子,車子放行了,你真是厲害,記者到底還是無冕之王。”
同時,他還說,要替他兒子感謝我。他兒子在上海上班,談好物件,但還沒有房子,自己掙錢肯定不夠。他都50多歲了,原先給別人開車,現在七拼八湊加貸款,買了一輛貨車,跑長途,每跑一段路,都是在想,兒子上海的房子又有了幾塊磚;跑了幾單好生意,又在算,兒子上海的房子,又有了一截牆。
“你不知道,鴿子,這些年,為了掙錢買房子,感覺那房子就跟你剛才說的水草一樣,纏住你,還往上瘋長,你要是不掙扎著,肯定就困死了。”
我聽見他的搭檔催促了一下:“別說了,趕緊走吧,葡萄不等人。”
二舅趕緊說:“好好好,過年回家喝酒啊,掛了。”
但太匆忙,他沒準確按到掛機鍵,電話在旁邊兀自通著。於是,我聽見了大貨車的顛簸和聲響,像窗外漸漸加大的風雨一樣,我還聽見了得意的二舅,大聲唱起了老歌:“我抬頭,向青天,搜尋遠去的從前,白雲悠悠,盡情地遊,什麼都沒改變……”
聽了這首歌,我突然覺得很感動,那個叫碌曲的地方,可能非常美。
我又查了查,碌曲原來不是內蒙古的,而是屬於甘肅。
所以,我給內蒙古的報社發出去的簡訊,不會有任何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