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肚子

邱明的邱氏按摩店在城南，臨街，店面不大，兩小間。進門靠西牆是棕色雙人皮質沙發，沙發前白色的茶几上，常年放著盆青翠透亮的豆瓣綠。頂著沙發一頭的是張深褐色的辦公桌，上面放著電腦，幾本磚頭厚的中醫按摩書，還有一本顧客登記本和一支圓珠筆。沙發對面的東牆上沒有通常的按摩店宣傳的師承介紹，也沒有按摩師邱明的介紹，只貼上著毛筆小楷寫就的價目表。裡間兩張按摩床，鋪著雪白的被單；一個移動屏風，繪有翠竹的圖案。

邱明三十來歲，高個頭，一張臉稜角分明，常年戴副墨鏡，看上去很有型。不少顧客懷疑邱明是個盲人，也有人覺得不是，邱明在店裡行動自如，還有書、電腦。邱明不回答這些問題，只輕輕一笑。

做服務行業的，跟顧客溝通拉近關係很重要，邱明話少，這是他的短板，但邱明有一雙男女顧客都喜歡的手，那雙手既有女性的溫柔，又不乏男性的力道，該柔的時候柔，該用力的時候也毫不含糊。邱明給顧客按摩，時間上不像其他的按摩店卡得那麼死，說按摩半小時，決不按三十一分鐘，在邱明這兒，不忙的時候多個十分八分的，都可以忽略不計。漸漸地，邱明有了回頭客。

回頭客中有個女的，叫廖琪，按摩頸椎，週一和週四下午六點，風雨無阻地到邱明的按摩店報到，每次一小時，兩年來都是如此，成了邱明的半個熟人。說是熟人，其實也不太熟，邱明只知道她是幹設計工作的，電腦前一坐，就忘記了時間。邱明曾提醒過廖琪，讓她開始工作之前，在手邊放一大杯水。

“喝水，然後就能強迫自己離開電腦。”邱明說得很含蓄。

廖琪“哦”了一聲，似乎是領悟了邱明話中的意思，也似乎是答應按照邱明的建議去做。

邱明話少，廖琪話也少。邱明喜歡這樣的顧客。你來我這裡消費，我給你提供服務，事情結束，關係完結，就這麼簡單。拉瓜扯蔓的，把祖宗八代都想打聽清楚，沒意思。

邱明對廖琪說電腦前喝水的事是週一，週四廖琪又到了店裡。

廖琪說：“頸椎今天按摩半小時吧。”

邱明說：“好。”

半小時很快過去。邱明拿走廖琪頸椎處的白色按摩巾，直起腰說：“好了。”

廖琪不看邱明，兀自翻轉了身子，仰面朝上，雙手疊加放在腹部，眼一閉，低聲說：“再揉半小時肚子吧。”

邱明看了眼平躺著的廖琪，愣了一下，說：“好。”

“腹軟如棉，百病不纏。”揉肚子是邱明的長項。來這個城市開按摩店，邱明還從未給人揉過肚子，男顧客沒有，女顧客更沒有。邱明把自己從另外一個城市撥到這個城市，手上少了揉肚子這一項，臉上多了副墨鏡。有時在晚上，邱明會忍不住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輕輕地揉，慢慢地搓……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夏天：隔著按摩巾，他感覺自己的手仿若行走在大理石上，那女人的宮寒太嚴重，肚子摸上去硬、涼。邱明一雙細長的手柔軟溫和，揉轉的力度由小到大，由輕漸重……日子如水般在女人的肚子上滑過，女人的肚子越來越綿軟。女人依賴上了邱明給她揉肚子，天天往邱明的按摩店跑。女人的丈夫知道了，邱明的眼角多了一道疤，刀疤。

邱明猶猶豫豫地把按摩巾鋪在廖琪平展展的肚子上。很明顯，廖琪未婚，至少沒生過孩子，生過孩子的女人，肚子像充過氣又被洩了氣的氣球，松。至於生過孩子的女人肚子上留下的標誌性印痕——妊娠紋，邱明只在書上看到過。

“怎麼不舒服？”邱明問。邱明要針對病情加以按摩，再怎麼不愛說話，抱著對顧客負責的態度，必要的溝通邱明還是少不了的。

“每月不舒服。”廖琪朱唇輕啟，眼簾下，一酡嫣紅。

邱明心中輕嘆一聲，仰頭閉眼，不看廖琪的肚子，手跟著心遊走，輕揉慢回，逆時針，順時針，打圈圈。

那天，邱明少有的沒給廖琪延長時間，他怕別的顧客來店裡，看見他在給廖琪揉肚子。

廖琪依賴上了邱明給她揉肚子，由每週兩次，改成了三次，再後來是每天下了班就到，自然也不全是按摩，邱明給其他顧客按摩，廖琪也不說話，靜靜地坐在桌子前翻看《中醫按摩大全》，新顧客還以為桌子前坐的是女老闆。

邱明的心就晃晃悠悠打鞦韆。

不久，有人殺上門來，一箇中年婦女，氣勢洶洶，限邱明一個月內搬走，否則有邱明的好看。

“媽，我的事不要你管，我願意！”

“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辭職幹這下三濫的營生，神經病！”

邱明臉漲得通紅，似乎自己真的幹了見不得人的事，快步走到桌前拉開抽屜，拿出個紅本本。

紅本本上寫著邱明的名字，國內某一知名大學的公章分外醒目。

廖琪和邱明結了婚，邱明手把手教會了廖琪揉肚子。小店擴大了門面，揉肚子成了邱氏按摩店的特色專案。邱明給男顧客揉，廖琪給女顧客揉。晚上，邱明給廖琪揉，廖琪也給邱明揉。

一年後，廖琪生了個白胖女孩。外婆坐在邱氏按摩店門前的陽光裡，手在懷裡小女孩的肚子上打著節拍，口中有腔有調：“腹—軟—如—棉，百—病—不—纏。楞裡格楞，楞裡格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