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瞪著一雙眼睛。
眼睛是唐韻的,亮在鵝蛋臉上。她把掛於雙耳的口罩拉至下巴,怒火從嘴裡噴出,她問自己:“唐韻,你沒有嘴巴和鼻子?你過細看,五官齊全啊。”
唐韻的確有鼻有嘴還有眼,但兒子輝輝的意思是:唐韻臉上只有一雙眼。幾分鐘前,唐韻接到輝輝班主任的電話,說輝輝近期上課不專心,學習成績下降;今天上語文課時,輝輝畫了一張臉,臉上只有一雙眼,鼻子嘴巴全缺席。畫上還寫有一行字:我的媽媽。唐韻聽後很震驚,她明白輝輝那幅畫的含義。
她是縣醫院的護士,總是值夜班。不久前,丈夫調到鄉下小學當校長,在家照顧輝輝的是唐韻的母親。老人說輝輝晚上喜歡看電視,有時不管怎麼催,就是不睡覺。唐韻毅然決定:安裝監控。母親當即反對,說安啥監控哦,安個鬼。但唐韻執意在客廳安裝了“鬼”。看看“效果”吧,輝輝以畫表達內心的牴觸與反諷:唐韻的臉上只剩下一雙眼。
唐韻看著鏡子裡的丹鳳眼,臉上的憤怒漸漸消失。她想起母親今天去了鄉下,說要晚些才回家。唐韻放下小圓鏡,開啟手機上的遠端監控app,不看則罷,一看便血脈僨張。此時已是夜裡10:25,輝輝坐在沙發上,雙腳泡在塑膠盆裡,手裡拿著積木,眼睛盯著電視,嘴巴咬著水果。唐韻目睹輝輝的深夜行徑,雙眼冒出火焰,開啟手機app裡的對話功能,吼道:“輝輝,還不睡覺!你等著,我馬上回家揪掉你的腦袋。”
輝輝聽到罵聲,翻個白眼看著攝像頭,平靜地說:“我馬上睡。”
唐韻接著吼:“你諷刺我只剩下一雙眼,你還不如說我瞎了一雙眼!”唐韻忽然閉口——這分明是告訴輝輝,班主任已告過狀了。唐韻後悔不及,輕扇自己一嘴巴。
監控下的輝輝瞪著一雙大眼,閃幾閃,有些慌張,雙腳一動,糟糕,塑膠盆被踩翻,水潑一地。
唐韻見狀,跳起來,繼續罵。
攝像頭下的輝輝也怒了,喊道:“你看吧,看呀,我不睡就是不睡。我等你回來宰了我。”
唐韻看著輝輝那雙憤怒的眼,丟下手機,不知所措。
一位同事跑來問唐韻怎麼了,唐韻說沒什麼,連忙起身去了一間病房。
過了一會兒,唐韻再次開啟手機監控app,哎呀,失靈了。唐韻斷定,輝輝已將監控插頭拔下了。唐韻扔下手機,眼皮拼命抵擋著快要流出的淚水。她又拿起手機看,放下,再拿起,開啟自拍,看著自己的眼睛,一雙含淚之眼。
半夜,唐韻忍不住再看手機:監控app依然停擺。她想了想,請假一小時,回家看看去。
唐韻騎車趕回家,見客廳裡的水已拖乾淨。再看裝在門廳裡的攝像頭,那是能夠360度旋轉的“高科技”,插頭懸吊著,唐韻想插上插頭,手哆嗦著,舉起來,又垂下。
唐韻輕輕開啟母親的臥室門,見老人已經睡熟。
唐韻再開啟輝輝的臥室門,看一眼,輕輕關上。
唐韻退回客廳,找張紙,畫上一個頭像,長頭髮,鵝蛋臉,臉上只有一張嘴,沒有鼻和眼。她還寫了一行字:輝輝,媽媽不該罵你,請原諒,媽媽是不放心你呀!
唐韻把畫擱在茶几上,望著攝像頭,問自己:該不該安裝攝像頭?到底是我錯還是輝輝錯?她反覆問自己,沒有答案。她想著輝輝的那幅畫,自語道:“輝輝,我害怕你的眼睛。”她將手機上的手機監控app刪除後返回醫院值班。
第二天清晨,唐韻看著鏡子裡的臉,臉上有雙紅腫的眼。
唐韻瞪著眼,咬著唇,又下載了手機遠端監控app,開啟一看,母親正在拖地。唐韻對著手機喊道:“媽,攝像頭的電源插頭是你插上的?”母親仰著一張皺巴巴的臉,說:“輝輝又畫了一張畫,叫我給你看。他還說媽媽沒錯,他也沒錯。你們鬧的啥把戲呀,把媽都整糊塗了。”母親站在攝像頭下,雙手舉起一張紙,畫上的人戴著口罩,左手拎著一盞燈,右手攥著體溫計,口罩上寫著一個“愛”字。
唐韻點開手機上的監控介面,將影象放大,再放大,睜大眼看著兒子的畫。母親問:“看得清楚嗎?”唐韻雙手顫抖,嘴巴哆嗦,說:“我,我看不大清楚……”
唐韻摁斷手機訊號,仰起頭,淚水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