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世說新語)

[ 現代故事 ]

鄭老滿家換僱工像走馬燈一樣。

春日播種,秋日打麥,打柴囤糧,養畜修房,全需人手。每個給鄭老滿做過工的後生都說,給鄭家做活兒,工錢高,飯管飽。

可是,後生們在鄭家做活兒,卻沒有一個過月的,長工最後都成了短工。問其故,鄭老滿搖頭不答。

鄭老滿任由別人風言風語,繼續招自己的工。

也陸續有人來。

天剛放亮,闖關東來東北的春旺來到了鄭家。鄭老滿駝背蜷腰,趿鞋拄拐,戴著花鏡細瞧,眉毛一抖:這後生高大敦實,相貌端莊,衣衫襤褸卻乾淨,面目黝黑卻清朗。

鄭老滿一拍板,成!

上午囤柴,下午收麥。晌午歇息,日落收工。鄭老滿顫巍巍的話,虛虛地飄進春旺的耳朵。

春旺抬腿去柴垛碼柴,柴碼得橫行對橫行,豎行對豎行,柴過人高,穩若土牆。

鄭老滿坐在旁邊的木凳上,眼睛跟著春旺的手一舉一放。

午後,春旺去田地割麥,鐮刀虎虎生風,麥茬紛紛而落,眼見得齊腰的麥倒伏於腳尖,幾畝的麥夷為平地。

鄭老滿坐在田間的土稜上,眼睛隨著春旺的鐮刀起起落落。

日頭鑽進山,紅了山頭。鄭老滿說,日落而息,吃飯吃飯。

春旺頭一回在飯桌上看到兩道菜,細細的蒜苗青翠欲滴,白白的豆腐白嫩如玉,春旺不忍心去夾。

鄭老滿說,吃,吃,天亮了,才有力氣幹活!

春旺把五個大餅都吃掉了。

鄭老滿說,不多不多,一垛柴,幾畝地,沒有幾個大餅頂不起。

春旺說,天亮了,使力幹!

天剛放亮,春旺去田間割麥,晌午頭就不歇了。鄭老滿的閨女翠雲去田間送飯,飯筐裡比昨天多放了一個大餅。翠雲的花布衫猶如田野裡的油菜花,春旺不打量,只低著頭看田野裡的油菜花,心裡想著遠方的頭插著油菜花的女人。

春旺一口氣吃掉了六個大餅,翠雲捂著嘴笑,春旺不好意思,就說,割麥,割麥。翠雲就拉著春旺的衣角說,晌午天熱,避一下毒日頭吧。春旺說,害怕有雨哩。說完就去彎腰割麥,翠雲不再攔,水靈靈的眼睛隨著春旺的衣衫,隨著麥田浮浮沉沉。

春旺是第一個在鄭家做活兒過月的。

翠雲洗完春旺的衣衫,疊好後還給春旺。春旺穿上衣衫,急匆匆去找鄭老滿。春旺通紅的臉,侷促的勁兒,逗得翠雲直笑。春旺說,不敢哩,不敢哩!衣衫裡怎麼多出了錢哩!翠雲笑出淚,春旺急出汗,鄭老滿卻面色平靜,微微頷首,手裡的蒲葵扇輕輕搖動,是一股股清爽爽的風。

傍晚掌燈時分,鄭老滿讓春旺進了自己的內屋。

昏黃的油燈光下,鄭老滿的臉色愈顯灰暗。鄭老滿坐在床邊,慢慢褪去上衣,只見前胸後背幾處惡瘡猙獰著,似在蠶食鄭老滿的肉身。春旺一臉驚愕。

鄭老滿說,過來幫我塗藥。

櫥櫃上有藥棉和藥膏。

鄭老滿說,別擔心,不傳染。

春旺說不妨事。他小心地夾藥棉,蘸藥膏,細細塗抹。鄭老滿閉上眼,兩滴淚滑落。

過了片刻,鄭老滿說,沒用了,病入膏肓,無法治癒。

春旺手一顫,藥棉險些落地。

鄭老滿穿上衣衫,長嘆一口氣說,大限將至,這是命數,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獨女翠雲!

春旺一怔。

鄭老滿說,我明著是招工,實則招婿啊!

鄭老滿說,眾多來過鄭家的後生,你是最合我意之人。將她託付與你,我就安心了。

春旺滿臉是淚,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叫了聲,爹!

鄭老滿瞑目之時,嘴角帶著笑——鄭老滿的靈柩下葬,是春旺打的幡。

安葬好鄭老滿,春旺擔起了鄭家的家。

屯子裡的人都說,闖關東窮要飯的,鹹魚翻身了。

別人說什麼春旺聽不到,春旺只知道幹活兒。囤柴積糧,養畜蓋房,春旺把鄭家過得比鄭老滿在時還要紅火。夥計人手不夠,春旺也學鄭老滿的樣子,招些短工,用人比鄭老滿還要苛刻。

第二年春上,鄭家張燈結綵——鄭翠雲招了上門女婿。

屯子裡的人簇擁著去賀喜,發現與翠雲扯紅綢子的是另外一個身材魁梧,面貌俊朗的後生。

新人二拜高堂的時候,向著鄭老滿的遺像鞠躬。煙霧繚繞中,鄭老滿似在微笑頷首。

翠雲結婚第二天,春旺收拾行囊,準備回關裡。

臨行當日,春旺去鄭老滿墳頭祭拜。

春旺說,爹,擔了您的生前事,不忘您的身後情!請原諒我當年矇蔽之舉!

春旺說,沒白挑,那後生比我強,對翠雲好著哩!

一陣風吹來,鄭老滿墳上青草拂動,似是頷首。

祭拜完,春旺踏上回關裡的路。

春旺回關裡,去找那個頭插著油菜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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