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不識字,班長就一筆一畫地教他。時間長了,他就離不開班長了。班長問他是哪裡人,他就哭了,說俺也不知道俺是哪裡人,就知道俺家離老黃河不遠,爹孃走得早……
班長說,我家離老黃河幾十裡,爹去世得早,我娘辛辛苦苦拉扯我們兄妹仨……兄弟,這隊伍就是咱的家……
1950年秋,部隊來到東北整訓。入朝作戰前的誓師動員大會上,陣陣口號聲中,人人熱血沸騰,會後紛紛寫了請戰書或決心書。他依葫蘆畫瓢地將班長寫的抄下來,只有名字不一樣。班長一看就笑了,說,劉興根、劉敬根,念不好就唸成一個人了。
他也笑了,說,咱倆就是一個人。
趁著休息日,班長說,出國前咱也去街上照個相,留個念。
過了幾天,照片取來了,是黑白的。單人的一人一張,一寸;兩人的合影也是一人一張,兩寸。他第一次見到照片時不禁叫了起來,咋跟活的一樣!
班長說,這相片可金貴哩,花去我半個月的津貼,得收好。
在他的注視下,班長將自己的那兩張照片塞進一個早已寫好地址的信封裡。這信封紙質韌硬,正面有紅框,豎寫形制。
揣著這照片,兩人跨過鴨綠江,隨部隊急行軍到了指定區域。放眼望去,滿目冰山雪嶺,林木間寒氣重重。戰鬥一打響,陣地上一片火海硝煙,殘枝碎石亂蹦。激戰中,班長被一顆炮彈炸成重傷,融化的冰雪和冒著熱氣的鮮血糊了他一身。奄奄一息的班長看著他,說,兄弟,這信封你拿著,裡面還有攢給咱孃的錢……
班長犧牲後,他被臨陣任命為新的班長,大家一喊劉興根他就答應,好像有兩個人在他身子骨裡發力,打起仗來十分英勇。兩年後,後方戰地醫院又多了一名傷員。這名傷員頭部被彈片擊中,昏迷了一星期方甦醒。醫護人員高興地相互傳語,劉興根醒來了,英雄醒來了……
後來,他被轉到國內療養。能下地活動時,他將那信封找出,小心翼翼地撫平,又添上回信的地址,託人寄出。過了月把,回信來了,是人代寫的:你母親接到你寄來的信和照片喜出望外,捂著臉哭了大半天。自你參軍走後,這些年來你母親天天去莊東頭的大路口盼你。你兩個妹妹已出嫁。四畝莊稼地有互助組幫種幫收,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讀完信,他忽地捶了自己一下,我本來就是孃的兒子呀!
往後再寫信,他就用班長的口吻。那邊回信問,合影照上的另一個人是誰?他答,是我最親密的戰友,也是孃的兒子。那邊回信說,你母親現在逢人就說,俺兒回來了,還多了一個,就在俺懷裡,還掏出照片讓人家看……
這一提,他心裡便生出一句,我就是孃的兒子,永遠是!
為儘量使自己像孃的兒子,他每天對著班長的照片進行“整容”。班長的顴骨好像高一些,他就反覆夾捏自己的腮幫子,好讓顴骨突出。時間長了,腮幫子還真凹下去了一點。護理人員奇怪,問,劉班長,你臉怎麼了,不舒服?
好著哩,他說,只是想娘了。
復員前,組織上派人徵求他的意見,問安排他到本地一個大廠工會工作咋樣?他說,我還是想回莊裡給娘端端碗、洗洗腳。
揹著揹包,提著網兜,他順著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打聽,找到了信封上寫的小劉莊。還未進莊,呼呼啦啦簇擁了一群人,爭相替他拿行李。被人引著,進入一個農家小院,他愣了:一位衣衫打了補丁的中年婦女端坐在簡易的板凳上,雙手捏著班長留下的那個信封!
丟下行李,他緊跑幾步,跪伏在中年婦女的雙膝上,一聲憋了許久的話語自胸腔噴薄而出:娘啊——
是根兒嗎?母親的眼淚撲簌簌地滴落下來,是熱的。
是我,是我,娘!
粗糙溫暖的手在他頭上、臉上抖抖索索地撫摸著。俺的兒,你脖子上的那顆痣咋沒了?
娘,扛槍磨去了。抬頭一看,娘淚溼的眼皮是合著的,眼窩裡分明有什麼在湧動。
旁邊一個妹妹插話道,孃的眼幾年前就瞎了,娘怕你憂心,信裡不讓告訴你。
娘,明天我就帶你看眼去!
他揹著娘跑了幾個醫院診治,孃的眼還是沒有起色。娘說,甭花那錢了,有恁在跟前,俺啥都看得明白。
此時,縣裡給他安排了一個相對比較輕鬆的工作,他不去,說,我回來就是照顧孃的,並對兩個妹妹說,有哥在恁放心,恁該忙啥忙啥。
於是,他就在生產隊當了保管員,離家近。有人給他說媳婦,他就一個要求:必須對我娘一百個孝順!
婚後,兩口子對娘噓寒問暖、俯身侍奉,娘臉上的笑容就沒有斷過,直至八十六歲壽終。操辦孃的後事時,有人知曉了他的經歷,想寫一篇報道稿宣傳宣傳。面對這些好奇者,他說,我沒啥可寫的,與那些埋在雪地裡的無名戰友比,我還活在母親身邊……
那日晚間,他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部分戰友的遺骸被軍用飛機運回祖國時,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滾淌。他立刻讓家人開啟那小盒子,指著那張合影照叮囑道,放大,放大……
放大的合影照拿回來後,他看著看著,突然說了句什麼,牙關一緊,竟昏迷過去。家人將他緊急送進醫院後搶救無效,於當天夜裡去世。
靈棚內,高高掛著的遺像就是那張放大的合影。問清緣由,弔唁者無不動容,眼中噙著淚再三鞠躬。整理他的遺物時,大家發現了十幾枚壓在箱底的軍功章,還有那個老式信封。
信封已經有毛邊了,淡淡的血跡如雪地裡靜靜綻放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