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被寄養在外婆家,每天放學後做完作業就到處玩。在離外婆家不遠的一個小巷子裡,每逢天氣好,就有個男人坐在自家門口的一張竹榻上。這男人雖然長得身強力壯,可卻是個傻子。每當看見過路的人,他就會突然發出一陣誰也聽不懂的亂吼,還做出要打人的樣子。
這人一輩子沒結婚。我看見他時已經是上世紀70年代後期了,那時他三十歲上下。聽大人說,這人當初還是鎮上中學裡一個紅衛兵組織的頭頭。1966年,他正上高二,當時實行高中兩年制,所以他馬上就要畢業了。“五一六通知”出來後,鎮中學也組織起了紅衛兵組織,他是積極分子。當時因為也沒課,加上國家號召破“四舊”,他就帶著一隊人整天去各處打砸。
那個時候,江南的小鎮上有不少廟宇道觀,其中有個翔雲觀曾經是江南四大古觀之一,太平軍時被燒過一次,這回紅衛兵們索性把觀門口的兩個石獅子拉倒在草叢裡。而翔雲觀東邊有座石橋,當地叫“東湖頭”,橋東邊有個土地廟,廟雖小,卻據說極靈驗,所以一直留存了下來。他也帶了一夥紅衛兵去砸,住在橋邊的老人勸他們不要動手,可是他卻嗤之以鼻。
那個土地廟沒有神像,只有一塊木主,也就是木頭做的牌位,面前則是個石香爐。鄉間虔誠的老頭兒老太太,有空時便來這裡上炷香,所以香爐裡積了不少香灰。除了這兩樣東西,別的也沒什麼東西了,要破都無從破起。
於是他們先把香爐推翻,然後準備把牌位砸碎。可是香爐一倒下,居然從裡面滾出了一個金戒指。這一下引起了一番搶奪,而香爐裡又是滿滿的香灰,小廟登時變得烏煙瘴氣,每個人都像是剛從灰裡刨出來的一樣,他被推倒在地,壓了個半死。
這樣一亂,戒指也不知落到了誰的手裡,他很是惱怒,說是有人蓄意破壞革命行動,正要一個個地搜,沒想到忽然一翻白眼,人倒在了地上。其他紅衛兵以為他是被壓出了內傷,嚇得一鬨而散,最後,他的兩個同班同學看不過去,把他抬回了家。說也奇怪,把他送回家後,人就好了,什麼事都沒有,只是把剛才發生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本來以為這事就這麼結束了,可是從這天起,這人就變得有點兒怪。反應遲鈍了許多,經常會一個人對著牆發呆,嘴裡嘟囔著一些不知什麼意思的話,連學校都不去了。
那時雖然還沒正式停課鬧革命,但上不上課都無所謂,只是他那個紅衛兵組織裡的另幾個頭頭覺得他向來積極,突然失蹤了有點兒奇怪,於是去他家找他。
他父母都是工人,每天都要上班,一直沒太在意,等他的同學過來說起這事,才發現他的異樣,於是過去仔細看了看,突然發現他後腦勺上鼓起了一個大包,有人的手指粗細,硬硬的,形狀居然有點兒像一個端坐著的和尚。隔壁的老年人聽說了這事,馬上說他是得罪了土地公公,所以降下罪來了。他父母並不信土地公公什麼的,但見他這人已經變了模樣,也就寧信其有,到那個土地廟去還了個願。
土地廟被砸了後,也沒人再去上香,到處仍舊是一片破敗,而他父母上了炷香後,對他根本沒什麼作用。又過了幾天,他後腦勺上的鼓包越來越大,已經變得跟人的拳頭一樣大了,也越發像一個坐著的和尚。他父母知道事情不對頭,就帶他去鎮上衛生院看。醫生說這可能是頭骨上長腫瘤,是治不好的。
他父母聽了這話,更覺絕望,正要帶他回家,邊上有個正在掃地的戴眼鏡的老頭兒突然說讓他看看。到了這時候,只能死馬當活馬醫,這老頭兒用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問他是不是碰到過什麼枯死的樹之類。江南一帶,枯樹也多了去了,誰都不能保證說沒碰到,當他父母說了起因後,這老頭兒便讓他們回家,說讓他試試看,運氣好的話還有救。
他父母本來覺得這老頭兒也只是順口一說,沒想到第二天,他居然真的來了,身邊帶著一個包,拿出來一看,卻是那塊土地廟裡的木頭牌位。牌位那天被人踩成了幾塊碎片,這老頭兒將碎片撿起來拼回原樣,指著當中一個橢球形的小洞說這就是病因。
原來,這洞是一種俗名“水和尚”的螞蟥巢穴。“水和尚”的背部看起來活像一個端坐的彌勒佛,故得此名,長在腐木之中,吸食腐液為生,壽命極長,可以蟄伏上百年。那天砸土地廟時,可能他的後腦勺碰到了牌位,結果“水和尚”就鑽進了他的頭皮,貼到他頭骨上。
他父母問開刀行不行,老頭兒說:“不行,因為‘水和尚的口器有倒鉤,如果硬拉,非把他的腦子都攪成一團漿糊不可,只能找到原先巢居的地方,然後用火烤,引它出來。”
這老頭兒用剃刀把他後腦勺上的頭髮剃乾淨,細細地在“水和尚”頭部的地方割開了一個破口,然後把那塊牌位湊近了破口,用燭火烤。烤了大約有十幾分鍾,牌位裡冒出了白煙,只見破口處突然鑽出了一個軟體動物的頭部。看上去,頭部凹凸不平,有點像人的臉。它一探出身子,那老頭兒突然拿一根鑷子將它夾住了,然後一把拉出來。只見這水和尚已經又圓又胖,足足有拳頭那麼大,被夾住時還在不停地扭動,從肚子裡吐出灰白色的漿汁,想必就是吸取的腦汁。老頭兒把這水和尚放在火上烤成了焦炭,才鬆了口氣,說這東西生命力極強,沒東西吃就縮成黃豆大的一粒,一旦有了寄主,就會越長越大。現在他的命是救回來了,但神智已經喪盡,這輩子只能是個白痴了。
記得當時聽了這個故事,我問那老頭兒是什麼人。他們說這人也是本鎮土著,上世紀20年代就去英國學醫,回來後一直在上海的大醫院做洋郎中。後來被掃地出門,回老家這個衛生院做清潔工。雖然是清潔工,有時也幫衛生院裡看不好的病人治病,而且大多能夠治好。不過到了1968年,醫院裡也成立革委會,就拿他批鬥,在一次批鬥會上把他活活打死了。雖然他救過不少人,可是死後卻連個收屍的都沒有,現在也沒人知道那老頭兒叫什麼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