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滿天下的孔融在洛陽開始了他的仕途。但一個資歷尚淺的公務員即使名聲再大,也換不來尊嚴。他先是作為司徒楊賜的屬官,去祝賀河南尹何進升遷為大將軍卻沒有結束,這個升為大將軍的何進為了對付宦官集團十常侍,招來了暴戾殘忍的涼州軍閥董卓。
孔融怎麼會待見董卓這種沒文化一無是處的事情全搬到北海去:修學校,招募有學問的人,大興文化活動,贍養孤寡老人。不久黃巾軍打過來,風捲殘雲。
多麼不合時宜,但又何嘗不是一種純粹?孔融傻人有傻福,他在北海贍養過一個孤寡老人,那人正是東海太史慈的老母,黃巾軍打過來,孔融便請太史慈向當時的平原相劉備求救,劉備受寵若驚:沒想到名滿天下的孔融還知道我!立刻派了三千人馬過去。孔融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天下如同坐著過山車,幾年就經歷一次翻天覆地的大變局,但孔融,像一塊千年前留下來的石頭,不知變通,依然故我。現在,天下來到了曹操人、對孔子家族的尊敬。在曹操治下,孔融先後擔任的都是朝廷上那些無所事事的閒職。
可是孔融沒領會曹操的意思,他以為他必須履行一個朝廷命官的監督職責,而監督最有權力的人則是剛正忠誠的人最大的義務。
曹操當時是“老子天下最大”,又不拘小節,送到孔融面前的把柄是一筐連著一筐。
曹操打袁紹,打下來一個“戰利品”:漂亮女人甄氏。原來自己想要,結果兒子先提了,老子總不能不講風格,於是把甄氏讓給了曹丕。
這件事情在曹操的幕府裡影響比較惡劣:漂亮的女人一向是亡國禍水,夏商周三代,一朝一個,都葬送了幾百年的基業。而就是這個甄氏,把袁紹給害死了。
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曹操性情多變,現在和你稱兄道弟,心裡面說不定正想著怎麼讓你腦袋搬家。可是孔融敢。沒過兩天,就當大家以為此事已經過去了的時候,孔融將一份“考古發現”呈到了曹操的面前:武王滅商,蘇妲己並不像歷史上說的那樣是被賜死的,而是被賞賜給了周公。
曹操頗為欣喜,問道,耶?真有此事啊?從哪裡考證出來的?
孔融的回話簡單明瞭:不過是從現在發生的事情倒推上去,想當然耳。
這件事情有一點人身攻擊的意思,曹操不太高興,但也沒對孔融怎麼樣。沒想到接下來,他做什麼孔融就反對什麼。
人都怕苦怕累更怕死,誰都不喜歡打仗。可是大多數人講話都比較委婉,滿口德政、養民地去勸曹操。孔融的同事賈詡就是這樣:小事睜隻眼閉隻眼,大事迂迴曲折地勸,見老闆要發飆,轉身就跑。
只有孔融抱持理想者原來的樣子。他專揀重要的事、難聽的話講,顯示出極差的人際交往技巧。本來,孔融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不該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可是,在他的時代,在漢末虛偽的“孝”與曹操虛偽的“忠誠”“大度”中,他忍得太久。現在,他寧願去死,也不想再忍了。
作為九卿之一,孔融上朝的時候不遵朝儀,不戴禮帽,甚至溜達溜達去了後宮……孔融曾經對禰衡說,父親對於孩子有什麼恩德呢?他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慾;母親對孩子有什麼恩德呢?孩子在她的肚子裡就像東西放在缸裡,取出來也就罷了……終於,曹操對他開始感到頭疼了——憤青可以容忍,因為他們只有憤怒,但是沒有社會影響力;可是老憤青就要嚴格管制了,因為這些人不但自己憤,而且還能帶領大家一起憤,這就叫不安定因素了。孔融既不懂得柔順,又不想閉嘴,只能殺了。
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的秘書班子將孔融的罪名擬定妥當。一共四條,皆為其平時出格的言行,哪一條也不是必死的重罪。
孔融看到這份罪狀的時候心裡一定沒有太多波瀾,對於一個生無可戀的人來說,死未必是一種懲罰。他甚至可能帶有一種悲壯的殉道感——猶如後來本可以苟且逃生的譚嗣同選擇血染菜市口。
孔融是這個時代的最後一個儒者,儘管不合時宜,但他還是篤行儒家精神。他像個劍客,單槍匹馬地想要恢復一種早已遠去的時代精神,卻和與風車作戰的堂吉訶德一樣,成為一個孤獨而怪異的騎士。
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發現這樣荒唐的虛無。
孔融死,妻子皆被誅。他用自己的生命結束了儒家理想在這個時代實現的可能。
只是可憐了他的兩個小兒子,和孔融年少之時何其相像的兩個聰慧的孩子。得到父親被治罪下獄的訊息時,兩個人正在下棋,臉上毫無驚慌之色。沒有人知道這兩個當時一個七歲、一個九歲的孩子的想法。知道的,只是這兩個本可能和孔融一樣在中國的歷史上閃耀幾許光芒的孩子,用超越年齡的鎮定留下的一句千古名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