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單位專業寫作,在其中的戲劇研究所,知道了李漁。
李漁最早的名號讓我印象深刻,原名仙侶,字謫凡,號天徒——彷彿是對他人生的預言。
在略帶誇張的記敘中,李漁簡直有些奇特:襁褓識字,四書五經過目不忘;總角作文,下筆千言;童子試一舉為“五經童子”,名噪一時;然而立前後兩赴鄉試無果。一度做了州司馬幕客,在沈約李清照先後題詠、此後無人敢輕易動筆的八詠樓撰聯“沈郎去後難為句,婺女當頭莫摘星”,為人叫絕。清兵入城,回到故里蘭溪,築伊園,當“識字農”。
“至乃雞犬歡迎,山川相識。農輟鋤以來歡,漁投竿而相揖……”《歸故鄉賦》彷彿從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脫出。倘真若此,文學史最多是多了一個隱士。
但,李漁不是“五柳先生”。他倡建涼亭,命名“且停亭”,題聯“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他倡修水利,田內開鑿堰坑,令田禾使有蔭注,石坪壩為後人稱“李漁壩”;他總理宗祠,訂祠約,修宗譜,深受村人敬重。
變故緣於與鄰村的詞訟。李漁顯然不具爭鬥的基因,舉家遷徙杭州。
繁華都市家”,用來養家活口應該綽綽有餘;舉目無親,幸有所長,正可供給對戲劇小說饒富興趣的豪紳士夫、市井民眾。
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賣賦以糊其口”的專業作家由此誕生。
與所有寒門弟子一樣,李漁曾認定以仕途經濟光宗耀祖為人生正道。不料風雲變幻,學而優則仕夢碎。儘管“人淚桃花都是血,紙錢心事共成灰”,但他並未躺平,而是另闢前人從未走過的蹊徑。
命運註定了他的遊移和偏離。李漁選擇的是正統文人所不齒、時人亦皆視為“賤業”的“賣文字”的“末技”。在自甘低賤這一點上,與元雜劇奠基人關漢卿或有相似之處。
關漢卿以“銅豌豆”自侮表達對傳統規範的叛逆,某種程度是一種抗爭。而李漁沒有這樣的傲骨,沒有這樣的憤世嫉俗。他的選擇純粹是順其自然。他並不在意“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世俗層級劃分,並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他,他坦然承認比他為“湯王”譽過其實。如果泉下有知,對鄙薄他為“通俗作家”的後世高論他只會置之一笑。他沒有寫過如關漢卿的《竇娥冤》那樣泣血斷腸的悲劇,也沒有寫下如王實甫的《西廂記》中“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那樣膾炙人口的名句。他把懲惡揚善、譴責道學的尖銳藏匿於溫潤圓滑,他善解人意,投人所好,唯求明白易懂,雅俗共賞,男女老少,上下尊卑,皆大歡喜。“北里南曲之中,無不知李十郎者。”
縱覽古今,多少大家著書立說似淵之深,文壇地位仰之彌高,可望而不可及。但李漁給予世人的,是一種平易和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