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4年,長安。
此時的大唐帝國如日中天,吸引著四面八方的人前來朝拜,而有一位老人卻要離開繁華的帝都。
他叫賀知章,已經八十六歲了。
在洶湧而來的人群中,賀知章是一個逆行者。他坐著驢車,帶著乾糧,走出長安城門,向東南而去。他的目標是老家——浙江紹興。在這之前,朋友和同事都不建議賀知章回家。
李白說:“一把老骨頭了,別瞎折騰了,安心在長安待著吧。這裡醫療條件好,飲食、住房也都不錯。”
唐玄宗說:“老賀啊,長安有醫保哦。”
太子李亨也挽留:“老師,留下來教我唄,退休金提前發給你。”
可賀知章不願意繼續住下去了,他已經在外漂泊了五十年,此刻的腦海中只剩下兩個字:回家。
五十年前,賀知章帶著被褥、大米和全村人的希望,從浙江紹興出發前往洛陽,心中只有一個夢想:考中進士。
他的運氣很好,不僅中了進士,還被武則天欽點為狀元。三十七歲的賀知章,取得了學歷,落戶帝都,入了編制。
彼時,正是朝廷內風起雲湧的時刻。“擁李派”每天都在琢磨如何恢復李氏江山;“擁武派”則站在武則天的侄子們一邊;“後宮派”的張氏兄弟也大權在握。
賀知章只要稍微抬頭,滿眼望去全是大腿,他隨便抱一條,就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賀知章甘願做一個朝廷小透明,每天默默無聞地上班打卡,下班簽到,回家吃飯。
一般來說,這樣的人很難混出頭。直到公元722年,六十四歲的賀知章依然是一名小官,從七品,相當於現在的副處級。
賀知章不在乎,他一輩子只是埋頭苦幹。當大腿折了,抱大腿的人都茫茫然無所歸依時,只有小透明賀知章穩坐釣魚臺。
正是那一年,唐玄宗把都城遷回長安,也把賀知章調入麗正書院,參與編書。
賀知章時來運轉,僅僅四年,他就從七品官升為禮部侍郎,後來又做了正三品的太子賓客、秘書監,用前半生的積累,換來後半生的功成名就。
那些年,賀知章的口頭禪只有六個字:彆著急,慢慢來。
賀知章的一生經歷,很符合雞湯文學的需求。生活,也沒有懷才不遇的長嘯。
“歲月靜好”之類的詞,用在他身上很合適。這樣的人應該是一個樂天派,常規表情包是“哈哈哈”,就算寫詩也很自然,沒有那麼多的暗喻: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說的就是這種人。可這是真實的賀知章嗎?我覺得不是。每一個心懷夢想的少年,都有或多或少的野心:要實現財富自由,要成為人上人,要把世界踩在腳下……
總以為“天下風雲出我輩”,卻發現“一入江湖歲月催”。剛入職場時,已人到中年,賀知章當然知道哪些是可以抱的大腿,但是實力不允許他走錯任何一步,因為他的試錯成本太高了。
王維是家裡有礦的人,辭職不幹也不愁生計,就算寫軟文、賣畫也能過得很滋潤;李白非普通人類,走到哪裡都是天王巨星,要不然那首《贈汪倫》是怎麼寫出來的?
可賀知章不行。他沒有李白灑脫,他只是一個有才華的普通人。為了進步和生存,他只能憑本事吃飯,以小透明的姿態努力活下去。這條路很難走,卻是唯一的路。
賀知章小心謹慎地熬日子,當初的豪言壯語逐漸被消磨殆盡,權臣、皇帝走馬燈似的換,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他累了。他看不慣同僚們的爭鬥,但又無可奈何;他想出人頭地,卻沒資本、沒膽量放下賭注。
這種心累的感覺,伴隨著他的後半生,就算位居三品,也是一副“能做事就做事,沒事做別來煩我”的態度。
心累的人,總是很佛系。賀知章平靜地看待周圍的一切,內心不再起半點波瀾,卻又對新生命給予熱烈的讚美,就像緬懷年輕時的自己。對柳樹如此,對李白也是如此。在外人看來,他是歲月靜好,可內心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清楚。
公元744年,八十六歲的賀知章大病一場。他每天上班時恍恍惚惚,好像隨時都會倒下,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有一種預感,人生可能要到此為止了。
罷了,罷了,歸去吧。“遊子歸故鄉”,賀知章想回家了。多少次午夜夢迴,多少次心力交瘁,他都會想起江南的家。那裡有母親的呢喃,父親的庭訓,鄉鄰的笑聲,他甚至記得河水撫摸腳踝時的溫柔。賀知章一生的快樂,大半來自故鄉。
為什麼成年人總是有抹不去的故鄉情結?人在他鄉,終會有酸甜苦辣,卻又因人情世故而不能放肆,每個人都像戴著厚厚的面具,強顏歡笑,而在故鄉度過的童年歲月,恰恰是舒展的靈魂。少年們自由奔跑,放肆大笑,沒有生活的壓力,也沒有肩負的責任,活得簡單而輕鬆。
故鄉情結,其實就是成年人的避風港。
賀知章離開故鄉已經五十年了。他拼搏過,努力過,現在累了,想回家了。他辭職,出城,上路,一刻都沒有停留。人生就像一個圓環,起點也是終點。
公元744年,賀知章回到紹興。但是現實有點殘酷,他當年的夥伴都已去世,現在的晚輩也把他當外地人,反而問他:“大爺,您是從哪裡來的啊?”於是,就有了那首《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以前,我以為這是賀知章用一生寫下的悲劇,後來才懂得,每個人、每件事、每個地方,都不能陪你一輩子,最重要的是,不辜負每一次陪伴。就像他在另一首詩中寫的: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換句話說就是:“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回來,就好。唉,到頭來,依然躲不過一碗老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