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裡最成功的白骨精是誰?
細心周到、人人都誇好的首席丫鬟襲人?貌美手巧、各方面都比人強的技術骨幹晴雯?還是暗度陳倉、同寶玉鴛鴦浴的碧痕?口齒伶俐、終於得到鳳姐賞識的小紅?
不,不,都不是。
要我說,應該是要麼就不言不語、要麼就一鳴驚人的麝月。
麝月長得怎麼樣,書中從無記載。只聽王夫人說:“寶玉房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可見並不出色。但是既然能被挑到寶玉房裡去,而且也頗得重用,便也差不到哪裡去。
書中關於麝月與寶玉最旖旎的一段描寫就是“上頭”了。那日正值燈節,小丫鬟們都出去玩了,襲人病在床上,麝月一人守在燈下抹骨牌。本來是很悽清的一幅深閨寂女圖,然而寶玉來了,便活色生香起來。寶玉的花樣最多,因為無聊,便提議:“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自然說好,於是搬了文具鏡匣來,卸去釵釧,開啟頭髮,寶玉便拿了篦子替她一一地梳篦,兩人在鏡中相視而笑——何等柔情繾綣,而且風流蘊藉。
能讓寶玉為其梳頭的女子,絕非庸脂俗粉。只不過,她不屬於那種令人驚豔的絕色罷了,人稱“第二眼美女”的便是了。
人們等閒不留意她,自然也就不會針對她。襲人人緣那麼好,也有李嬤嬤吵上門來,罵她“妝狐媚子哄寶玉”;晴雯就更不用說了,簡直是眾矢之的;連粗使丫頭小紅因為伶俐了些,也處處被人排擠防範;小丫頭芳官和四兒也都因為升職太快,奪了別人的地位,所以才被人下讒言,炒了魷魚。
但是麝月,從來就不見有人說過她一句壞話,給過一句惡評。她和老闆寶玉的關係雖然親厚,卻沒有逾禮之舉,不致過於親密。她是部門主管襲人的心腹,但跟晴雯的關係也很好,是怡紅院的第一個厚道人。
“晴雯補裘”是紅樓畫卷中極美的一幅經典畫面,然而細論起因,卻是因為麝月先說了一句:“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在晴雯做針線時,又是她在一旁幫著拈線,直到晴雯補完了,她還沒有睡,幫著檢查一遍,肯定說:“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晴雯固然辛苦,然而麝月也是整夜不眠,卻毫無抱怨,既不嫉才,又不居功。以至於人們想起這一幕時,往往忘記麝月也在場,而且同樣勞苦功高。
她簡直就像是怡紅院裡的一個隱形人,從不顯山露水,卻又無處不在。晴雯病重時,是她盡心服侍,端湯端藥;晴雯同人拌嘴,被墜兒娘擠兌,也是她為之解圍,不卑不亢說出一番大道理來,令墜兒娘啞口無言。同時,這也是她第一次小試牛刀,顯示出卓越的心智口才。後來芳官的乾孃在院中吵鬧,襲人情急,便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是側面肯定了麝月的外交口才。
而麝月也不負眾望,立便走過去,有禮有節地訓斥道:“你看滿園子裡,誰在主子屋裡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閒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先從身份上壓下一番大道理來,挫了對手威風,然後申明紀律,後又抬出頂頭上司來,說:“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閒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閒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偌大罪名,叫春燕娘(即芳官的乾孃)敢不閉嘴?
萬事不可強出頭,但對於上司交代下來的任務,卻一定要盡力完成,這是麝月的最高美德。她並不是沒本事,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張揚樹敵,並且從不作非分之想,安分守己,毫無醋意——或者,正是因為這樣的含蓄內斂,才使得她成為怡紅院中與寶玉情分最長的丫鬟吧。當襲人走了,晴雯死了,麝月終於脫穎而出,成為寶玉身邊的最後一個知己。
大機關競爭激烈,“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出頭的椽子先爛”,往往越爭強好勝的人越是最先成為犧牲品,被傾軋排擠出局。笑到最後笑得最好,那些能夠留住飯碗不動聲色地層層升上去,一直坐到經理位子的,從來都不是最能幹最拔尖的人,而是鋒芒內斂,不求有功、先求無過的隱形人。
每個辦公室裡都會有這樣的隱形人,即使他們最後等不到升職,但是沒關係,至少,他們會有一份穩定的收入,而且輪到加薪的時候,絕少不了他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