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之有愧

　12月是骨科病房最忙的日子。

　　入冬後，早上寒風一吹，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最易滑跤。

　　麥花臣太太，題歲，獨居在市郊。她早上出門到街角小店買雜貨時跌了一跤，便站不起來了。路人叫了救護車送她去醫院，證實是股骨頸骨折。手術後轉送到康復病房。

　　這兩個月的骨科輪值，是我六個月外科培訓的最後一個環節，在我要照顧的住院病人中。最多的就是股骨頸骨折的老太太。

　　上了年紀的女性，尤其運動量不多的老太太，很易患骨質疏鬆，加上老年人平衡不太好，一摔就極易骨折，最常見骨折的部位包括手腕橈骨、上臂肱骨、脊柱骨及股骨，最麻煩最棘手的要算是股骨頸骨折。

　　本來麥太太的身材不算高大，再加上因骨質疏鬆影響脊骨而傴僂起來，她就更顯矮小。雖然年過古稀，又剛施過手術，但她仍精神奕奕。尤其當她的三個女兒來探訪她的時候，更是興致勃勃，話匣子一開就關不了。

　　麥太太的三位女兒都年過四十，穿戴都極講究，我雖分不清她們手上、項上、耳垂上的珠寶是否價值連城，但我想她們應是中產以上的人士。也許三位女兒離開母親的日子太久了，所以對老太太極關心，每天早晚都到醫院侍候母親。老太太病情的變化、康復的進展、物理治療的計劃，每天都向醫護人員追問，巴不得母親馬上恢復活動能力，走出醫院。

　　實習醫生的工作忙，她們三位每天窮追猛打的追問，實在是考驗著我的耐性，但我心裡也為麥太太感到欣慰。老人家的康復，與親人的關心有著莫大的關係。

　　如無意外，按麥太太的情況，她應該可以在聖誕節前出院，回家歡度聖誕。

　　“鍾醫生，請快來，麥太太的大便出血!”是病房的瑪利姑娘。

　　一進麥太太的病房，我已嗅到一陣陣刺鼻的血腥味，整個便盆都是鮮血。

　　當年的我初出茅廬，未曾見過這樣的大場面，只好掛電話給頂頭上司。從美國來參加骨科培訓的亨利醫生。

　　“唔，下消化道大出血，最可能是結腸憩室出血，你先替她在床邊做肛門鏡檢查，跟著安排血管造影，若出血量每分鐘超過一毫升，造影就能顯示出來。”亨利是典型的美國醫學院的產物，書本上的資料他絕對記得滾瓜爛熟。

　　血管造影是把導管經大腿的動脈插入大動脈，注人造影劑，再連線拍照，看看造影劑有沒有從腸的血管溢進到腸腔，這是放射科醫生的專有專案。

　　我跟放射科醫生安排後，還要向麥太太和她的三個女兒解釋這檢查的性質和風險，然後請她們在同意書上簽字。

　　“麥太太的血管造影正常，找不到出血點。可能是出血停止了。”我向在病房等候了三個小時的三位太太宣佈。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會再出血嗎?”“有別的方法照清楚嗎?”三位女兒七嘴八舌。

　　這些問題我解答不了，只好再找亨利。

　　“唔，憩室出血會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復發，下一步可以動用大腸窺鏡，有這科的專家在醫院嗎?”

　　當年內窺鏡還不普遍，我們醫院也只有一位精於結腸窺鏡的醫生，我幾經艱苦才找到消化科的秘書，這位醫生卻已舉家到希臘度假了。我不敢把這事情向三位太太解釋。案頭電話響起。

　　“鍾醫生，這是病理檢驗室，你今早送來麥花臣太太的血樣本結果，血色素只有5克。”

　　女性的血色素正常值是12克，10克以下要考慮輸血，7克已是危險線。“噢，我得馬上安排輸血。”

　　幸而我在早上已替她配了血，我趕到血庫，提了4品脫血出來。

　　一般而言，1品脫血可令血色素上升1克，4品脫應可使她的血色素上升到近10克。血液一滴一滴地流人麥太太臂上的血管。三位太太圍在床邊，眼神滿是感激，我心裡也甜起來。剛回到醫院頂樓的宿舍，傳呼機又響起來。

　　“鍾醫生，請馬上來，麥太太情況有變!”又是瑪利姑娘。

　　我衝到病房，只見麥太太臉色灰白，嘴唇發紫，雙手支著床在喘氣，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太太們手足無措，只在拍著她“媽!”“媽!”地亂叫。

　　我用聽診器在她背後一聽，整個肺都是積水的雜音。

　　是心臟衰竭!輸血太快了，老太太的心臟受不了!

　　“嗎啡、利尿劑，快請內科會診!”我向瑪利姑娘吼叫。經過內科駐院醫生奧尼一整晚的搶救。麥太太終於脫離險境，雖然精神委頓，但已能和女兒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記著，老人家輸血的速度一定要慢慢來，千萬不能心急，他們的心臟後備能力有限呢!”奧尼離開病房時對我說。

　　這時，我明白“無地自容”是什麼意思了……

　　謝天謝地，麥太太沒有再出血，康復也挺順利，聖誕節出院的目標指日可待。

　　“鍾醫生，我們三姐妹有幾句話想跟你說，可以到你的辦公室嗎?”

　　我心裡忐忑不安，不知她們三位又會提出什麼問題。會不會是對我大興問罪之師呢?

　　實習醫生的辦公室，不過是病房中的一間斗室，那裡堆滿了病人的病歷記錄，只有兩把椅子，想請她們三位坐下來也不夠。

　　“我有什麼可幫忙呢?”我望了三位太太一眼。

　　三位太太互望了一眼，由大姐開口。

　　“鍾醫生，家母的病承你悉心照料，我們三個女人，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們三人準備了一點心意，請你笑納!”她拿出一個用花紙包得十分漂亮的包裹。“這……”我待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

　　蘇格蘭沒有廉政公署，醫院也沒有指示不準員工收受病人或家屬的禮物，但我卻完全沒有想到，，麥太太因我疏忽而幾乎喪命，她的女兒卻會送禮物給我。

　　“鍾醫生。不過是小意思，還有兩天就是聖誕節，就算是我們三姐妹送給你的聖誕禮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