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那份沉甸甸的愛

[ 現代故事 ]

1

  在我的印象中,爸爸媽媽是一張褪色的照片:爸爸穿著藍格的襯衫挽著漂亮的媽媽。外婆對我說:他們出國了,等我長大了就可以去找他們了。

  也許,這是一個很容易被拆穿的故事,但小時候,我一直相信它是真的。當弄堂裡的小朋友都笑我沒有新衣服、新書包的時候,我會很自豪地告訴他們,我爸爸媽媽在國外呢,很快就會回來了。

  我和外婆生活在繁華的上海,不過這些好像都與我們無關。我們住在地板會咯吱響的弄堂,生活儉樸到讓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家的早餐只有白粥和雪菜。偶爾豐富些,就是小籠包,或者碩大的麻團。我問外婆:“你怎麼給我買這麼好吃的早點?”外婆喜歡叫我“毛頭”,她說:“毛頭上學了,就是大人了,要多補營養。你可要像你爸爸媽媽那樣好好學習啊。”

  我點著頭說:“好啊。”滿嘴都是小籠包的肉香。或許因為真的很小,外婆說我上學需要營養,似乎就應該有好吃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想過,好吃的東西究竟是怎麼來的。直到有一天,弄堂的小朋友把我圍在牆角,叫我“剩飯毛頭”時我才知道,我每天的美味都是外婆從“白玉蘭小吃”撿來的。

  那天,我氣鼓鼓地跑到“白玉蘭”。透過乾淨的玻璃窗,我看見瘦小的外婆站在寬敞的店堂裡,等著每一桌客人就餐完畢,在清潔員還沒趕到之前,搶下沒吃的包子。

  外婆被突然出現的我嚇了一跳,尷尬僵在臉上。過了好久,她才窘迫地說:“餓了嗎?小籠包我都買好了,咱們這就回去。”

  6歲的孩子真是很單純。我曾經為同學的嘲笑責問過外婆,甚至連續一個星期都沒和她說話。可在那個還不能很好地分辨對錯的年齡,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食物總會在放學之後悄悄佔了上風。直到有一次在肯德基撿到一個幾乎完整的漢堡,我興奮地拿著它跑回家,送到外婆的面前說:“外婆,你吃啊,漢堡呢。”

  外婆吃驚地問:“你哪來的錢買的?”

  我說:“是別人剩的……”話還沒說完,外婆就打了我一個耳光。她高高地舉著手,大聲說:“你把它給我扔了,誰讓你撿的?”我捂著臉,倔犟地說:“你不也是撿包子給我吃嗎?我怎麼就不能撿?”

  外婆一瞬間愣住了,重重揮下的手,卻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臉上,她說:“外婆錯了!外婆己經老了,臉可以不要。可你是女孩子啊,一定要自愛,別人瞧不起你無所謂,你自己要有自尊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婆哭,她癱坐在地上,像一根失水的篙草。我撲到她的懷裡,大聲哭著:“外婆,你別打自己啊,毛頭知道錯了。” 。

  在那之後,我和外婆再也沒有去撿過“早點”或是“漢堡”,而我也度過了只有白粥鹹菜,卻自珍自愛的童年。

  2

  從初中開始,我不再糾纏有關爸爸媽媽的故事。因為在我日漸長大的日子裡,漸漸明白,那只是外婆為我的童年編織的一個美麗而善良的謊言。

  其實生活對我來說,並不怎麼苛刻。我申請到了助學金,甚至還有一頓免費的營養午餐。可有時就是這樣,得到的幫助越多,心裡的自卑感就越強。我不參加學校的任何課外活動,也不隨便和同學交往。貧困生就像一個印記,時刻提醒著我與別人的不同。

  那時,外婆在弄堂口開了一個炸臭豆腐的攤子。我每天放學就會趕去,幫她洗臭豆腐,或是包一盆春捲。後來,有一個男生也常來幫忙。

  他叫佟鑫,我的同桌。

  下過雨的午後,他悄悄遞了一張紙條給我,我安靜地收下,卻不知道他怎麼會注意到在班裡從不說話的我。

  佟鑫說:“你和別的女生不一樣,又安靜,又孤獨。”

  有時覺得很有趣,在他看來這兩個詞代表著個性,但在我看來,更多代表著自卑。

  我不知道自己和佟鑫算不算是戀愛,每天上學他都會在弄堂口等我,放學後我們坐在天井裡做題、溫書。外婆會炸一小碟春捲送過來,抹了甜醬和辣油。有時佟鑫要請我去喝奶茶或者吃冰,外婆就攔住我們說:“別出去吃東西,浪費錢又不乾淨。”

  臨近高二的期末,我和佟鑫在屋裡與立體幾何連續奮戰時,他爸爸突然來了。佟鑫的爸爸帶著滿臉怒氣站在院子裡對外婆說:“我兒子呢?眼看就要高三了,阿婆你怎麼能縱容他們談戀愛呢?”

  我們兩個慌張得在屋子裡不知道怎麼辦,但外婆卻把佟鑫的爸爸攔在了弄堂口。外婆說:“你先別急。我雖然沒文化,可我覺得與其讓他們在外面偷偷摸摸地談戀愛,還不如讓我這個阿婆天天看著他們學習呢。”

  佟鑫跟他爸爸走了。我依偎在外婆的身旁,看著靜靜翻動的雲朵,對外婆說:“你怎麼不像別人的家長那樣擔心我談戀愛啊?”

  外婆嘆了口氣,輕輕摸著我的頭說:“怎麼不擔心呢?只是外婆已經很久沒有看見毛頭笑得這樣開心了。”

  3

  高三的上半學期,功課變得繁重,已經可以聞到高考緊迫的氣息。可是外婆突然病了。那天我正上課,鄰居打電話到學校通知我,我飛奔回家發現外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醫生說是中風。

  外婆出院的時候,口齒不清,腦子也遲鈍了很多。我說:“外婆,你別擔心,我去打工掙錢,肯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外婆呆呆地看我,許久才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似的,忽然很用力地搖頭。我知道外婆想說什麼。可我還是去打工了,在一家24小時便利店做夜班收銀員,每天回到家,天都已經亮了。

  外婆一直不知道我在偷偷地打工。她的病情變得更嚴重了,已經說不清話,聲音變得很小。我睡著的時候,她想叫醒我很難。於是我買了只搖鈴給她,我說:“你有事就搖鈴。”

  我在學校上課的時間,只有睡覺。就算清醒地坐在課堂,老師寫在黑板上最重要的試題,也似乎都離我很遠。每天放學,佟鑫總是把幫我抄好的聽課筆記放在我的課桌上。但我對他說:“我不需要了。”因為我連看的力氣都沒有。

  一天晚上,我在外婆睡熟後悄悄起床上班。可剛走到門口,搖鈴就響了。外婆不知什麼時候醒來了,斜靠在床上。我扶她躺下,問她有事嗎?她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而當我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的搖鈴又響了,叮叮噹噹地敲打著我的心臟。

  我忽然按捺不住心裡的煩躁,對她大聲地喊:“外婆,我已經很累了,你讓我喘口氣好不好,你到底要做什麼?”

  外婆仍然木訥地看著我,拼命搖著手中的鈴鐺。我不顧她連綿不絕的鈴聲,生氣地推門離開,可屋子裡“嘭”的一聲,讓我停住了腳步。我跑回去,看見外婆倒在地上,手背不知在哪裡擦出細長的血口。她的嘴裡嗚嗚說著我根本聽不清楚的話。我連忙扶她起來,但外婆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用手裡的東西,一下一下打著我的胳膊。那是我的語文課本,我已經很久沒有翻過了。看著外婆反反覆覆做著這個無力的動作,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讓我打工,要我好好學習。可是,外婆,你知道嗎?我沒有別的選擇,我才18歲,我不知道怎樣既可以照顧你,又可以去學習。還有5個月就要高考了,我曾經夢想過無數遍的大學,卻在最後一刻失去了希望。

  後來,我緊緊抱住外婆,答應她回去好好上課,將來考一所好的大學。我知道那只是一句安慰她和自己的話,但外婆卻安靜下來,像個孩子一樣地哭了。

  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試,我只有兩門及格。落下的功課太多,班主任給我突擊補習也沒辦法提高我的成績。老師報分數的那天,全班鬨笑。佟鑫突然站起來,大聲地說:“你們不覺得自己可笑嗎?”全班變得鴉雀無聲。我很感謝他,但我沒有了堅持下去的信心。

  4

  三月的第一天,是晴朗的春天,我蹲在門口包春捲,陽光很暖,屋裡傳來斷續的搖鈴聲。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外婆搖鈴了,進屋的時候,外婆半倚在床上,氣色好了許多。她說:“毛頭,吃飯吧。”口齒雖然不清,但能聽出大概。外婆用唯一能動的右手,指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面。

  我扶她躺下,她沉沉地嘆了口氣:“唉,是外婆連累毛頭了。沒有我,你就能好好地學習了。”

  後來我是哭著把那碗麵吃完的,因為,我很早就聽說過什麼是“迴光返照”。

  那個春天,外婆悄悄地走了。

  2008年的夏天,來得真早,我一個人躲在悶熱的家裡不想上學。我不想看同學怪異的眼神,也不想聽老師不厭其煩的“關心”。

  我躲在家裡的第5天,班主任來了。她說之前因為我打工的事,曾經來家訪過,只是我不在。她和語音不清的外婆說了很久,才明白外婆的意思,今天她想把外婆的意思轉告給我。她說:“毛頭,你還不明白嗎?你外婆一直希望你做一個堅強快樂的女孩。也許你沒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但她期盼你能透過自己的努力,擁有一個幸福的未來。”

  班主任離開之後,我一個人對著外婆的照片站了很久。看著外婆慈祥安靜的笑容,我想起外婆唯一一次打我,她用自己從未有過的憤怒來告訴我:你是一個女孩兒,一定要自愛,別人瞧不起你無所謂,你自己要懂得自尊!無論生活怎樣,你總要自信而堅強地活下去。這些是外婆用一生教給我的東西,而我卻在自暴自棄中,把它忘掉了。

  第二天,我回到了學校,在同學們驚詫的目光中,自信而安然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我不想辜負外婆那份沉甸甸的愛。

 

補充糾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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