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綠松石是印證愛情的,人們喜歡把它送給自己的情人,如果愛情變了,它就會褪色了。
1
美術老師最愛的那棵樹長在島的最南端,迎著清晨的陽光,騰真碎汞般跑跑跳跳。我揹著畫夾,拖著畫架,拎著油畫箱,追在後面喊:“你走慢一點會死啊?”騰真還是不肯停下腳步,反問:“你走快一點會死啊?”
我加快腳步,我真的快要累死了。騰真停下來等我,牽起我脖子上的水晶掛墜,像是牽一隻小京叭,嘴巴里喊著:“駕駕駕。”美術老師也跟在後面笑:“騰真同學,你又調皮。”我氣得哭了,我停下腳步,騰真來不及撒手,項鍊斷成了兩截,斷了線的水晶珠子,嘩啦啦地落了一地。他居然不管我,一個人跑了,我蹲在路邊的草叢一顆一顆揀起珠子,落下眼淚。
就是這時候,哲生出現了,他幫我揀珠子,幫我攘眼淚,幫我背畫夾,幫我拖畫架,幫我拎油畫箱。他笑笑的,說話總是詢問的語氣:“我是工藝美術班的,不如我們一起走啊?”我點點頭。陽光還是耀眼,他走得不快也不慢,落下的影子剛好把我遮住,他可真高啊。
我們到的時候,所有的同學都在支畫架,調色彩。騰真坐在水桶上,託著下巴戲謔地看著我被哲生拖著手,艱難地爬上一段陡坡。他喊:“不要動,這幅畫面很經典呢。”他開啟速寫簿迅速勾描,哲生居然真的停下腳步,把我懸在坡上,配合騰真的速寫。
他的確是我們美術組最優秀的學生,那幅畫連美術老師都驚歎,畫面捕捉得太好了。那是一棵多麼巨大的花樹,樹冠鋪天蓋地開滿紫玉碎紅,樹下,花瓣密密地覆蓋了整個山坡,我彎著腰,伸長了手臂,微微仰著頭,依賴的眼神,一個白襯衫少年,攀住岩石,握緊我的手,努力向上的姿勢。
那幅畫被掛在學校的藝術櫥窗展覽,而我和哲生的感情也被傳得風生水起。有一天放學,路過美術樓,很遠地看見哲生在長長的廊簷走走停停,看見我過來,猶豫著要不要走上前。旁邊的其他女生都知趣地跑開,滿臉壞笑。我靠在柱子上,等他說話。可他卻遲遲不說什麼,美術老師站在樓上喊:“清繪同學,上來一下。”
“你不說話,我走啦?”我問他。他點點頭。等我蹬蹬蹬跑到四樓,看見他還站在那個廊簷,靠在我剛剛靠過的柱子,似乎在朝我張望。又似乎看向遠方。我低著頭,一路走,一路想,他到底想要跟我說什麼呢?然後就撞進了一個人懷裡,是騰真,他誇張地蹦出好遠:“哼,想吃我豆腐?”
美術老師朝我們招手:“騰真同學,不要調皮,你們兩個快進來。校際美術大賽,學校決定安排你們兩個一組參加,你們兩個要好好配合。”騰真不屑地打量我:“畫她?那我還不如畫一隻陶罐,你看她的身材,像個茶壺。”
“我的身材像個茶壺嗎,我那麼瘦,睜眼說瞎話。”我罵他。他又開始攻擊我的眼睛,說:“老師,她的眼睛太小了,我可不想跟一個夢遊的人一組。”美術老師笑得像彌勒,搖搖頭,笑著罵我們:“一對小冤家。”
2
“鉛筆要削得鈍一些,不是要你削飛鏢。”他又挑剔我,我把手裡的鉛筆狠狠地朝他丟過去,他腦袋一偏,紮在了耳朵上。他捂著耳朵,朝我撲過來。我瞪著他。他停下腳步,問:“你不躲閃嗎?”我說:“不躲。”他說:“投降輸一半,不扎你,彈你。”他在我的額頭上狠狠地彈一下,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我捂著額頭,他也畫我:“不要動,不要動,臉側過去一點。”我一動不敢動,大聲喊:“我是你的助手,不是你的模特。”他畫出來,美得叫人心動:黃昏的畫室,滿地零亂的靜物,陽光斜斜地透過窗,打在我的臉上,我捂著額角,痛苦的表情,一滴眼淚滑落眼角,被陽光映照得粲然。
美術老師拍案叫絕:“陽光照進的地方,全都失去了顏色,卻又在人心底生滿了色彩,而且,清繪同學的表情也很到位,痛苦得很真實。”我在心裡罵:“當然真實,他彈得我很痛的。”但我還是開心,原來我畫出來並不像一隻茶壺,而是美麗得如此不真實。騰真也得意,不停地吹噓自己化腐朽為神奇。
那幅畫掛在藝術櫥窗,同學們便又開始猜測,我是不是失戀了,如此痛苦。有女生悄悄告訴我,有一天半夜,她和男朋友偷偷翻牆回學校,看見哲生一個人站在櫥窗前,看著那幅畫,把手放在你的臉上那顆眼淚的地方,站了很久。我想起那天在廊簷,他靠在柱子上也是站了很久,我知道他想對我說什麼,我害怕,因為我的心底裝了另一個人。
騰真抱著一顆椰子直手直腳地斜靠在籃球館的看臺,我走過去,坐在他的旁邊。他朝我壞笑:“喂,茶壺。”他把手裡開啟的椰子遞給我,我伸手去接,他卻又收回手,把椰子遞給了旁邊的女生:“你是茶壺,就不渴了嘛。”他笑得得意極了,旁邊的女生,一口一口,吸得多甜蜜。
遠處的男生抱著球朝他招手,他把手裡的椰殼塞在我懷裡,跑跑跳跳地追著球去。我想起他說:“你走快一點會死啊?”可是為什麼每次我想向前一步,他都會跑開呢。留我一個人,抱著空空的椰殼,坐在空空的看臺。
哲生又在廊簷等我,走走停停,我追過去,問:“你有什麼話對我說嗎?”他想了想,說:“他們都說我們在一起,你知道嗎?”我說:“知道。”他又想了想,問:“那我們在一起嗎?”我點點頭。他笑了,笑得很靦腆。我也笑:“馬上就要畢業了,我們居然黃昏戀。”
3
畢業會,騰真喝得醉醺醺,踉踉蹌蹌地把酒杯舉到我面前:“嘿,聽說你們真在一起了啊,應該敬我一杯,畫為媒。”我接過他的杯子,把裡面的啤酒倒掉,加滿白酒,舉起來:“謝謝你。”我仰頭一飲而盡。就這樣,你敬我,我敬你,一杯又一杯,騰真先撐不住了,倒下去之前還說:“我錯了,我錯了,原來你不是茶壺,你是酒壺。”
吃完飯,易地再喝,我戴著KTV的彩色假髮,拍著琴鼓,鬼喊鬼叫:“八月八日天氣晴,36度,還不夠煮熟一隻鴨子,你就飛了……”同學們目瞪口呆,想不到乖乖女還有這麼豪放的一面。哲生一直在旁邊陪著我,搶我的酒瓶,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也不知道自己喝多少會醉。我應該沒有醉吧,我清醒地記得,回學校的路上,我們靠在一棵椰樹上說話,說著說著,他過來吻我,就是那一剎那,我突然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吐了他一臉。
離開學校的那天,我拖著行李箱,看見騰真站在櫥窗前。真的很久遠了嗎,櫥窗的鎖已經鏽死了,他笨拙地抱著一顆石頭,狠狠地砸,取出裡面的那幅油畫。看見我過來,尷尬地笑笑:“拿過獎的,收藏著做個紀念。”他突然變得安靜,我倒不習慣了,陽光還是那麼好,在他的臉上碎汞般跑跑跳跳,像眼淚。
畢業之後,我和哲生住在了一起。那天下班,我看見我的百寶箱被開啟了,哲生站在陽臺上拿著一把刀狠狠地刻我的椰殼。我衝過去搶:“你想幹什麼?”哲生被我嚇到了,我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解釋:“我想把它亥4成一個笑臉,當是一件小擺設。”
我揀起掉在地上的椰殼,遞給他:“你刻吧。”他接過去,仔細地端詳:“它再也變不成笑臉了,剛剛你搶的時候,刻刀向下劃過,笑臉應該是嘴角向上的……”他說著說著,突然狠狠地將椰殼摔在地上,狠狠地喊:“你一直都沒有喜歡過我,對不對?你喜歡的是他,對不對?”他還是詢問的語氣,可我該如何回答。
椰殼摔在地上,碎成兩片,裡面掉出一串綠松石掛墜,是因為長久地遺忘在椰殼裡面嗎,每一顆不規則的小石頭都失掉了顏色。我記得以前美術老師說過,在西藏,綠松石是印證愛情的,人們喜歡把它送給自己的情人。如果愛情變了,它就會褪色了。我跌坐在地上,哭出聲來,原來命運是眷顧過我們的,只是我們都走得太小心,最終還是錯過了。
明明是秋天,島上卻颳起了風,我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我的畫夾、畫架、油畫箱,遠處一本速寫簿被風吹得零亂。我揀起它,驚訝得眼淚掉下來,是剛剛我坐在斜坡上的側影,灰濛濛的天空下,我捂著額角,痛苦的表情,一滴眼淚滑落眼角,在失掉顏色的背景裡,如此粲然。我四處張望,四處尋找,風捲起滿天落葉,遮住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