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城裡小,繁華之所,也不過是市中心幾個商廈、縣前的城中公園。
做孃的給孩子買了新衣服,吃了小籠包,溜了趟城中公園,打算擠公車回家。
那時節,大家還不熟悉沙丁魚罐頭,所以有朝一日真看到沙丁魚罐頭,一定會說“呀,這不像擠公車麼?”即是如此。
那時人亂得像紡織廠倉庫的,手裡拎包又泥鰍滑,做孃的手忙腳亂。
見一輛車來,大家轟隆隆齊上,捲起半天塵煙。塵埃落定,車走了,當孃的眼前一黑:孩子沒了。
當孃的號啕著追公車:快停快停,孩子在上面!追了百多米,人腿完敗於輪胎。東西掉一地,被其他阿姨阿婆沿途一條線揀回來,打聽:怎麼啦?孩子丟啦?
當孃的只剩了嗷嗷哭。
有個阿姨大叫:那孩子是不是穿一身淡黃衣裳跟個黃金瓜似的?當孃的:對對!
那阿姨一拍大腿:被個男人抱上車啦!
當孃的已經癱瘓:怎麼辦怎麼辦?
幾位阿姨阿婆組成了臨時指揮部。她們分析:此車通往火車站;如果該男人是人販子,後果不堪設想。
那時街上還沒有手機,有路邊賣橘子汁的阿姨自告奮勇捐獻公用電話,打給“我老公,他認識火車站的人”。
兩個阿姨負責照顧丟了孩子那位——已經進入說胡話狀態了。
剩下的阿姨阿婆義務宣傳,大嗓門傳出七八里地:有輛公共汽車上有個孩子被抱走了,火車站大家要小心啊!
有阿姨從丟了孩子那位已經不省人事的媽媽嘴裡,摳出了她先生的單位電話,打過去。
當爸爸的聽說,趕緊竄上計程車。
計程車司機:不讓走。我們交通大隊的說了,現在有個抱孩子的,要攔住不讓他亂走,市裡的計程車都臨時停了。
當爸爸的大吼:我就是丟了孩子的!司機大叔:你早說呀!坐穩了!轟的一聲,當時還在世的塞納在地球另一邊感受到了巨大壓力。
當爹和當孃的在市中心附近會合了,指揮部已擴張到四十多號人。賣橘子汁的阿姨給端來椅子,拿溼布給做孃的敷額,以免她暈過去;大家一邊安撫當爹孃的,一邊分析:
火車站那邊是絕對走不了了,剩下的就是大海撈針的查。同事親友都發動起來,正在鼎沸之際,當爸爸的被一個同事過來揪住:快走快走,孩子在公司裡!
當爸爸的惱了:孩子都丟了,你開啥玩笑!
那同事急得青筋爆出八寸:說是就是,快走!
把當爸的連摟帶抱拽到公司辦公室裡,孩子真在那,躺在幾張沙發湊成的床上,蓋著公司進口的絨毯,睡著了。旁邊,四五位叔伯嬸孃圈守著,謹慎小心文質彬彬地抽菸。
據叔伯嬸孃和孩子醒來後的回憶,事情大概是:
當時有一人販子,趁人多車亂,抱孩子上了車,想逃。
孩子一上車愣了會兒,就尖聲哭:這不是我爸爸,我媽媽還在車下面。
一哭二鬧,雖然孩子口齒不清,大家也明白了,車裡的人都盯著那人販子犯疑,逼問人販子:
這孩子是你的麼?嗯??
人販子心慌意亂,滿臉假笑,下一站就溜走了。
乘客湊出四位叔伯嬸孃喂著孩子,給喝熱茶,問家在哪兒?孩子哭傻了,說不清,只一味說爸爸的名字,說爸爸在哪個公司工作。
叔伯嬸孃一商量:去。把孩子送到那兒去。還擔心:萬一不是呢?就守,守到孩子爸爸回來為止。
於是回來了。
這故事發生在1987年。料來您也明白,那孩子就是我。別的不多說了。
我媽媽後來時常唸叨這件事。結論是,要感謝的人太多,無法一一謝過來。幾位送我回來的叔伯嬸孃,帶我爸爸風馳電掣的計程車司機,把我媽媽從發瘋邊緣拽回來的幾位阿姨阿婆,當時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娘子軍指揮中心。但更多的是些我不認識、沒聽過的人。
把我救回來的是當時的時勢。那還暖烘烘的,助人為樂、大家還挺熱心腸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