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煎餅忙碌而勞累。黎明時分,雞窩裡那隻趾高氣揚的大公雞的喔喔啼叫聲沒能把我驚醒,反倒是擀麵杖碰到土瓦盆邊沿上的當當聲,把我敲醒。
黑暗中,傳來母親和奶奶怕打擾家人休息而壓低嗓門的說話聲,她們又起來烙煎餅了。
不用看,那個能盛兩大桶水的大瓦盆裡,已經盛有多半盆拌好的煎餅糊子,擀麵杖和瓦盆相碰的當當聲格外地刺耳。面是地瓜幹磨成的。
“五瓢面,半桶水,要用擀麵杖來拌勻。”奶奶手腕靈活轉動,帶動盆裡麵糊子轉成一個小旋渦,同時嘴裡唸唸有詞,隨著擀麵杖在盆裡的攪動,一股甜絲絲的味兒飄滿全屋。
我披衣下床。“把你吵醒了吧,你再睡會兒吧。”母親歉意地說。
我知道不能再躺下了,就起身幫她們幹活。
奶奶把一個布口袋撐開,我用馬勺把煎餅糊子舀進口袋裡,裝滿後,拎到院子裡那隻歪斜的老磨盤上,然後在口袋上壓上兩塊石頭,兩道暗紅色的水流,從布口袋下流出,猶如兩條狂歡共舞的小紅蛇,你追我趕,調皮地順著磨盤,鑽進下面的接水盆裡,“叮咚”聲如空谷投石。其時,太陽昇起,金色的陽光透過白楊樹葉的間隙灑下,照在院子裡,照在母親身上,那光斑似有了生命,活潑跳動。
奶奶已在烙制煎餅的鏊子鍋下,燃起了噼啪作響的松枝,松香瞬間瀰漫了整個院落。
腰扎圍裙的母親,拿起油布子,擦了擦鏊子,伸手從盆裡挖出一團麵糊子。壓完水的糊子乾溼適宜,母親用雙手啪嗒啪嗒地拍,不一會兒,手中的麵糊子已拍成圓球狀,慢慢地按到燒熱的鏊子上,“吱啦”聲響起,有一小股淡白色煙霧騰起,母親的臉變得朦朧。
母親讓麵糰順著鏊子滾動起來,先外圈,后里圈,然後在鏊子的中心拿起,最後用又長又窄的竹片蘸水抹一遍,使煎餅的面光滑均勻。
大約過兩分鐘,煎餅的邊緣受熱翹起來,母親長吁一口氣,輕輕地用手揭下,放到鍋蓋上。
奶奶邊用火棍挑動著鏊子下燃著的松枝邊說:“鏊子哪裡涼,你說聲兒。”母親似乎對奶奶燒的鏊子很滿意,微笑著點點頭。
天熱如火,蟬鳴不止。母親穿的淺綠色上衣,被汗水洇透,腰部向上,變成了深綠色,貼在身上。滿臉的汗水,成行成注,順臉淌下,滴在鏊子上,吱啦有聲。
母親不住地用手刮掉臉上的汗水,甩在地上。她俯身、抬身、滾動麵糰、揭下,俯仰之間,鍋蓋上的煎餅逐漸增厚,已然半尺高。“一邊去!”奶奶一棍把一隻偷吃煎餅的青山羊打得蹦得老高。
“羊都餓了,可真到時候了。”母親嘴裡嘟噥著,慢慢直起累乏的腰,重重坐在板凳上。她拿油布子又擦了幾下鏊子,收了工。
烙完煎餅的母親,並沒有急著吃飯,她把盛放煎餅的鍋蓋放到一隻水桶上。
“燒著鍋,剝著蒜,吃飯還看著雞下蛋。”鄰居黃二嫂,用朗朗上口的順口溜給了母親最好的總結。
母親一輩子任勞任怨,無怨無悔,只是她吃飯從來不到飯桌上去,家裡就她一個人時,也這樣。盛一碗飯,拿塊煎餅,或是在廚房或是在大門口,默默地吃。
當我去廚房盛飯時,坐在角落裡的母親一把拉住我,拽拽我的衣袖,趴在我耳邊小聲說:“煎餅筐子下面,有十個攙了白麥子面的煎餅,去上學時別忘了拿!”
我不知道母親何時烙的這幾個白麵煎餅,從小到大,有好吃的東西,母親總是這樣,揹著別人偷偷地告訴我,或把東西塞給我。而我提出讓她吃的時候,她總是搖搖頭說:“我不愛吃。”
過度的勞累,無規律的飲食,終於摧殘了母親的身體。廚房裡,她嚼著瓜幹煎餅,不斷乾嘔。
父親對我說,你孃的胃越來越差了!我相信父親的話,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母親蹲在院子的角落裡,手按胸部,難受得淚流滿面。
母親終於還是做了手術。只是手術後的母親更加虛弱,躺在床上的她,雙眼無神,臉色蒼白,瘦弱的身體很小、很小。
我半跪在床前,如同小時候母親靠近我的耳邊說話一樣小聲問:“娘,現在,你最想吃點什麼?”
母親用渾濁的目光努力地看著我說:“兒啊,我就想吃混有白麥子面的瓜幹煎餅,以前看你和你爺爺吃,饞得很,唉,人老如頑童啊,你別笑話我。”
我抬起頭,別過臉去,快步走出門外,不想讓母親看到我流滿淚水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