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 現代故事 ]

那年的雪有點猛,它從祖國的北方向南席捲,幾乎佔領了這個國家所有的內陸,它從元旦開始,足足下了一個多月

泰哥的回憶就從大雪開始。那時候他在這個城市一個私人加工廠上班,用車床生產一些零部件。當時工廠接了一批訂單,老闆要求大家在過年之前完成。按照泰哥的回憶,這個訂單數量很大,足以讓工廠完成一次經濟起飛。老闆很興奮,他臨時更改工資發放標準,由計時改為計件。這意味著大家可以多勞多得,讓數字替自己的工資說話,

泰哥的宿舍和工廠之間隔著一條馬路,路不寬,兩車道,在那個下雪的冬天,泰哥和他的工友們每天都穿著工鞋,“咕吱咕吱”踩著積雪去上班。一條不繁忙的城市道路,並不是這段生活的重點,但後來的車禍讓它變得醒目。當然,那是後話。

對於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不光是這個城市,所有人都應對不足。泰哥記得當時大夥都沒有預備應急的雪靴。上下班都穿工鞋,是那種類似解放鞋的鞋子,帆布的鞋幫,在大雪裡經歷一個來回就有雪水滲出去。穿這鞋子走到廠區,腳下就像踩著冰垛子。泰哥對此印象深刻。不過,在當時,大家生產的熱情很高,一些生活上的瑕疵在高漲的熱情面前變得微不足道。

跑步上廁所,讓自動車床打連動都是那段時間的發明。工廠兩班倒,一班十二個小時輪換。即便如此,也沒人覺得時間難熬。那些無數個疲憊的間隙,大家把它留給了香菸。泰哥現在一天抽兩包煙,這也是當年的遺留。和泰哥玩得最好的是一個叫胖墩的工友。胖墩和泰哥都來自城市郊區,有鄉音和生活上的親切。胖墩不抽菸,泰哥就鼓勵他:

抽吧!

不抽。

抽菸解乏!

不抽!

腳冷不?

冷。

抽菸能忘記冷。

不抽。

抽一根試試。

不抽。抽一根又不上癮。

那好,我試試。

胖墩漸漸也就抽上了煙,厚厚的嘴唇能一邊說話一邊夾著煙上下抖動,也能嘴巴一咧,煙從嘴的左邊跑到嘴的右邊。泰哥說,你是個天才。可惜你抽菸的技能開發得太晚了,如果早一點,你一定會成為抽菸界的一代大師。泰哥一調侃,胖墩就滿車間追著揍泰哥,胖墩說我今天就是栽在你手上了。當然胖墩也不是真揍。

泰哥說,那時候他們抽一種叫紅山茶的煙,那煙不貴,醇厚,價效比高。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那紅色包裝以及包裝上的一朵暗花。它似乎意味著一種火紅日子的悄悄逼近。

沾上香菸,胖墩有時候會表現出一種若有若無的懊惱。泰哥說,當時胖墩的理想是擁有一輛太子摩托。胖墩一直在為這個理想攢錢,香菸消費無疑為這個計劃的實施增加了阻力。根據胖墩的描述,那是一種非常拉風的摩托車,可以屁股翹著整個人趴在油箱上駕駛。不過這種摩托車需要平時不吃不喝近半年的工資積攢。胖墩一直想象自己厚實的身軀駕駛著這款摩托車,然後在鄉間小路上轟鳴著奔跑。好在工廠新的工資結算制度拉近了胖墩的目標,胖墩一直在算計著工資和摩托車價格之間的距離。隔斷時間胖墩就會告訴泰哥,他說今天我掙了一個摩托前輪,或者再隔天又說,不錯,化油器的錢搞上了。在香菸裊繞的氛圍裡,胖墩不厭其煩地用語言在泰哥面前進行著摩托車拼裝。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需要細膩的心思。泰哥後來也意識到,讓胖墩抽菸或多或少推遲了胖墩的這種拼裝。兩包煙就是一根油門線,“我今天抽掉了一根油門線”。胖墩敲了一下泰哥的腦袋。

這一根又一根的油門線是不是恰好製造了那個時間的節點?泰哥的回憶開始有了痛覺。

大雪是在一個多月以後結束的,和大雪漫長的進度一樣,胖墩的摩托車拼裝也進入了尾聲。泰哥的回憶終於進入那個冬夜,那天交接班的時間和往常一樣是晚上八點,冬天的八點和深夜幾乎沒有區別。雪停之後的夜晚尤其靜謐。雪不再下了。天空澄明乾淨,抬頭能看見清晰的銀河。泰哥和胖墩在一截廢棄的牆根下撒了泡尿。身體的瞬間輕快讓胖墩跳了起來。他一路跳躍著前行,然後發出一種幸福的聲音。他對泰哥說:“你知道嗎?我的發動機錢已經掙夠了。”胖墩的聲音響亮清脆,震落了路邊枝條上的雪。

泰哥沒有來得及分享胖墩的歡喜,胖墩已經衝上了回宿舍的馬路。那時候泰哥的鞋帶鬆了,然後他就俯下身子繫鞋帶。胖墩製造的落雪有不少灌入了泰哥的脖領子。再後來泰哥就聽到汽車在雪地上剎車時的滑行以及物體撞擊時沉悶的鈍響。這個聲音讓一條生命和一段理想被瞬間定格。

我認識泰哥的時候,泰哥在這個城市開電動三輪給人拉貨搬家。他不是一個積極面對生活的人,總是對上門生意有著或多或少的淡漠。人為什麼要活得那麼累?他對我說。

在胖墩遭遇車禍的第二年春天,泰哥就離開了工廠,當年的工資結算,老闆沒有兌現承諾,只是在原來的基礎上每個人加了五百塊錢的辛苦費。一切如同玩笑,包括胖墩那個在冬夜熄滅的理想。泰哥口袋裡有幾個錢就去打麻將,三塊五塊那種,不問輸贏,牌風乾脆。他的煙癮更大了,但有一個原則,就是不抽那種紅色包裝的香菸,多高階的也不碰。我總覺得他的頹廢或許和多年前的車禍有關。但作為旁人我們對此也無能為力。我只能偶爾旁敲側擊一下。我對泰哥說,你知道嗎?在英文裡,泰哥的意思就是老虎。

是嗎?泰哥的眼皮翻了一下,眼神裡泛起閃亮的火花,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他將自己面前的一張麻將牌抽出,狠狠地拍在桌子上。“靴子”,他說。那其實是一張七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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