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他經常爬上這座山，極目遠眺。每次去，都是天黑以後，獨來獨往。他喜歡夜晚，喜歡爬上山頂，望著山腳下燈火通明的城市發呆。

其實這只是一個矮小的山頭，山頂荒廢。很多人到了山頂，無非是東張西望一番，趕在天黑之前匆匆回去。上山下山的必經之路，在山腰處，有一片密集的墳地。墳地裡茅草叢生，墳塋累累，居住著山下好幾個村莊的列祖列宗。很多人聽說鬼魂會趁天黑爬出墳頭，黑貓一般滿山遊蕩，或蹲在路邊的草叢裡打盹，或伏在墓碑之側偷聽你說話，或潛在樹葉之間盯著你的後腦勺。據說有人遇見過鬼，鬼迷心竅，轉了一個晚上，也無法走下山。還有人被鬼上身，盤腿坐在墳頭與鬼吵架，吵到雞叫，依然難分勝負。

他對這些傳說不以為然。恰好相反，他只是天黑才出來，踽踽獨行，在山風的吹拂下，跌跌撞撞，衣衫飄搖，像隨時要凌空飛翔一樣。柔美的月色下，周遭一片朦朦朧朧，山腳處，路燈磷火一樣朝遠方蔓延過去。這裡是城郊，相當僻靜。稍微再遠一點，城市的輪廓在夜幕下依稀若見。那裡，霓虹燈逐漸多了起來，星星點點，彙集在一起，伴隨著車輛來回穿梭的光柱，不斷地湧動，不斷地跳躍，宛如一條璀璨的星河。

山頂上的那個小黑點，是他孤單的身影。他像上帝一樣坐在空蕩蕩的天堂裡，遙望山腳下的滿城繁華，心口滾燙，眼眶發熱。偶爾，他也會站起來，迎著風使勁地揮動雙臂，極其空虛地對著星空吼幾聲。他的身旁，春草在寂寞地生長，蟋蟀在不停地鳴唱。他的頭頂，一輪明月愴然。

其實，還有一些人也愛選擇晚上爬這座山，比如情侶。他儘量避開他們，遠遠地躲著。

有一次，他剛從樹林裡鑽出來，不小心撞見一對情侶。那對情侶滾在一處寬闊的草坪上，身體扭曲，連表情也是扭曲的，看起來他們相當痛苦。他隱在樹後，默默地注視著，一動也不敢動。直到那對情侶穿上衣服，手牽著手走下山，他還是亦步亦趨，暗處護送著他們走出山口。

還有一次，情況要糟糕多了，他遇到一個姑娘蹲在路邊哭泣。月色朦朧下，那姑娘披頭散髮，一身素白的連衣裙，活像一個女鬼。他的出現，把彼此都嚇了一大跳。他認真看了看，還好，那姑娘是個活生生的人。

姑娘說男朋友把她甩了，一個人下山了，她非常害怕。姑娘請求他帶自己下山，說她怕遇見鬼。他點了點頭，也不說話，自顧自在前面走著，而她緊跟著他。他不想離她太近，於是加快了腳步。

那姑娘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後，如一條小狗，生怕把主人丟了。怎麼會被人家甩了呢？他忍不住掃了那姑娘一眼，瓜子臉，身材窈窕，兩腿修長，長得挺標緻的。唉！他不由嘆了口氣，想起了上次那對情侶在草坪上翻滾的兩團耀眼的白光。甚至，他還想起了自己的眾多往事。

他突然站住，開口說話了。他問姑娘，你回去後打算怎麼辦？

那姑娘咬牙切齒說，我要拿刀剁了他餵狗。

他心頭一凜，然後用商量的口吻對姑娘說，你先回去靜一靜，想一想，不要衝動，好嗎？

姑娘奇怪地瞅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出了山口，他依然往前走了一段，直至眼前就是一條寬大的馬路，路燈明亮。他才停住腳步。一直緊跟在他身後的那姑娘，這回沒有任何猶豫，百米衝刺一樣突然加速，徑自從他身邊跑了過去，越過馬路，跑進了對面燈火通明的村裡。整個過程，她連頭都沒回。

後來，這個姑娘成了我女朋友，這個故事就是她講給我聽的。必須老實交待，她只講了他們相遇這一節，為了寫成一篇小說，關於“他”的其他部分是我杜撰的。不過，故事的結局很精彩。不得不說，我的女朋友是一個講故事的好手。

她這樣講道——

其實開始我也沒有注意，但在他身後跟了一段路，我突然發現他沒有影子。對，月光下，我的影子一直尾隨著我，而他的身後什麼也沒有。我當時就懵了，心裡萬分恐懼，但又不敢跑。直到看到路燈，看到村莊，我才飛快地穿過馬路，跑進路邊的一家士多店。我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躲在落地玻璃後，偷偷觀察馬路對面。

那是一個善良而沉默的男人。只見他悵然若失，在黑暗裡站立了許久，然後折轉身，往山上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山腰處的那片墳地裡。

他的腳下，一直沒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