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那年,八里哨林場人手不夠,就和當地的生產隊商量。生產隊也想搞副業賺點外快,就把這個任務委派給了隊裡的楊寶山。
楊寶山那年五十出頭,為人老實忠厚。之所以委派他,是因為他年輕時抬過頭槓。木材搬運的活兒,頭槓也就是領槓的,是整個團隊的指揮。四個人組成一副小槓,領槓的在第一排,負責喊號子,指揮整個團隊,在頭槓的指揮下,大家邁著整齊的步伐,把木頭裝上汽車。
隊裡讓楊寶山帶著三個小夥子去林場,三個小夥子分別叫張老三、李老四、趙老五。出發前一天,三個小夥子的父親把楊寶山請到鎮上,三家湊份子請他下了頓館子。楊寶山有些受寵若驚,飯桌上,三家老人說出了他們的擔心:孩子小,從來沒離開過爹媽,求楊大哥多多照顧,掙多掙少沒關係,只求他下山的時候能把三個孩子平平安安地帶回來。
楊寶山知道,抬木頭裝汽車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活兒,稍不留心從跳板上掉下來,或者裝上車的木頭滾落下來,幾千斤重的木頭壓在身上,多結實的身板能扛得了?輕者頭破血流,重者小命都得丟了。可是吃了人家的嘴短,楊寶山只得拍著胸脯說:“放心吧,就是我自己回不來,也得讓你們的仨寶貝回來,少一根汗毛,我老楊頭賠你們。”
在生產隊幹活的時候,三個小夥子管楊寶山叫大爺,上了山以後,他們一齊改口了,稱呼楊寶山為“楊頭”。楊寶山想,孩子們愛叫啥就叫啥吧,只要他們能聽話,別調皮搗蛋就行。
頭幾天還算順利,三個小夥子都二十出頭,抬一天木頭,晚上睡一覺,第二天早上一點也不感覺累。楊寶山就不行了,他雖然抬過小槓,但畢竟不年輕了,回到窩棚累得腰痠腿疼。最讓他受不了的是,來林場好幾天了,他就沒睡過一個好覺。為啥?三個小夥子睡覺都打呼嚕,大概是抬一天木頭累了,他們仨頭一搭枕頭就睡著了,鼾聲此起彼伏,吵得楊寶山整夜沒法閤眼。
這天干活,張老三看楊寶山無精打采地打著號子,忙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楊寶山照實說了,李老四一聽樂了,說:“這還不容易,我有個辦法,保你一覺睡到大天亮。”
趙老五搶著問:“你是說吃安眠藥?”
李老四搖頭:“不是,這荒郊野外的上哪買藥?楊頭睡不著,是因為咱們打呼嚕,今晚咱們仨都不睡,讓楊頭先睡,他睡著了,咱們再睡。他睡著了,咱們打呼嚕他就聽不到了,也就吵不醒他了!”
“嗯,辦法不錯!就這麼辦!”張老三也投了贊成票。
楊寶山被三個小夥子的誠意感動了。這天晚上,他早早洗腳上炕躺下。好幾天沒閤眼,楊寶山睡了個甜甜的覺。
第二天一大早,楊寶山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三個小夥子竟都和衣坐在炕沿上。他問:“你們都起來了?”
張老三苦笑道:“啥呀,我們壓根兒就沒睡!”
“為啥?”
“楊頭,你的呼嚕都能把窩棚蓋掀翻,我們咋能睡著!”
楊寶山難以置信地問:“我打呼嚕?”
張老三肯定地說:“不但打,還響呢!”
楊寶山還是將信將疑:“不會吧?如果我打呼嚕,我老伴能不嫌棄我?這過了幾十年,我怎麼從來沒聽她說過?”
張老三想了想,說:“楊頭,可能你在家時不打,上山後幹活累,就打呼嚕了!”
李老四也在一旁幫腔:“是啊,張老三說得沒錯,你是打呼嚕,震得牆都‘唰唰’掉渣兒!”
趙老五也說:“楊頭,是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們仨整整坐了一晚上。”
三個小夥子說得有板有眼,讓楊寶山不得不信。既然自己也打呼嚕,就不能嫌棄室友打呼嚕。與其讓三個人都休息不好,不如自己一個人折騰。又堅持熬過了七八天,楊寶山實在受不了了,托拉木頭的司機給老伴帶個信,讓老伴買點安眠藥捎過來。
楊寶山的老伴接到信,就跟林場的運材車上山來了。這天中午,楊寶山和老伴坐在楞場那塊最大的大柞木上,整整過了三個多鐘頭才回窩棚。三個小夥子私下裡議論說,楊頭和他老伴的感情真好呀,有說不完的話,能聊這麼半天。
沒想到第二天,在裝第二輛車的時候,楊寶山出事了。
楊寶山和三個小夥子抬的是一根三米長的白杻子。頭槓眼看就上車了,領槓的楊寶山腳下一“哧溜”,腿一軟,從跳板上掉了下來,剛落到地上,白杻子就砸落在他的身上。這白杻子少說也有兩千多斤,落在鐵人身上也砸扁了,楊寶山當時就嚥氣了。
那時候,生產隊搞副業是偷偷摸摸的。搞副業死了人,被上面知道事兒就大了,所以,副業不能繼續搞了,三個小夥子也被撤了回去。正趕上附近修水庫需要民工,隊委會一研究,乾脆讓他們仨去,一來算是對他們的照顧,二來嘛,也能堵住他們的嘴。
三個小夥子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他們由民工轉成了正式工人。
一轉眼,四十年過去了。楊寶山四十年忌日那天,當年的三個小夥子竟意外地回來了,如今他們也已兩鬢斑白了。楊寶山的老伴已經八十多了,見到他們,她似乎並不意外:“每年老楊的忌日前後,我都會收到三筆匯款,這些錢我一直沒花。我知道這錢是你們仨寄的,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回來的。”
張老三聽了,含著眼淚說,這四十年他們一直經受著良心的拷問。當年,他們三個怕楊大爺嫌棄他們打呼嚕,再就是,他們不想幹又苦又累又危險的抬小槓的活兒,就尋思,如果楊大爺扛不住了,主動打退堂鼓,他們就好藉機下山。張老三說:“我們仨串通好了,眾口一詞,楊大爺果然信了,其實楊大爺睡覺時真的不打呼嚕。”
楊寶山的老伴平靜地說:“我知道。我們夫妻同床這麼多年,他睡覺咋樣我會不知道嗎?當時你們說,他在家裡不打呼嚕,到山上才開啟了呼嚕,我專門上了趟山。那天中午,整整三個小時,他躺在大柞木上,頭枕著我的腿,睡得可香了,一聲呼嚕也沒打。”
三個人都呆住了。張老三問:“楊大爺既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為什麼不說?”
“老楊說,這事就爛在肚子裡,說出來你們會難為情,他還說,自己辛苦些,換三個年輕人的安穩覺,這賬,划得來!”
三個人都垂下了頭,趙老五低聲說:“楊大爺品格高尚,心地善良,可我們卻害得他……”
老太太打斷了趙老五的話,說:“你們不要內疚了,老楊的死和你們沒有關係!”
三人一聽都愣住了。老太太說:“是真的,他從跳板上掉下來,不是因為覺睡少了,而是因為他的右腿……是骨癌晚期……”
當天晚上,三個人離開後,老太太拿出楊寶山的遺像,說:“老頭子,你當年說,他們還是孩子,不要打他們的臉,揭他們的短。我照你的話做了。你還說,他們總有一天會承認錯誤的,我等了四十年,他們終於來了。其實我知道,這四十年,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內心時刻會受到煎熬。
”老頭子,有件事,我來不及和你商量就做了,就是為了讓他們徹底卸掉包袱。我說……說你患了骨癌,才從跳板上摔下來,不是因為缺覺,你不會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