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娘的腳落到火船碼頭的石階上,目光卻飄向了更遠處。江面上的船似遠又近,影影綽綽,在她眼前,在她心裡,這許多年。
豆娘總愛跑到火船碼頭待一會兒,可她又待不了太久,大概就一刻鐘的時間,她就要往家趕。婆婆找不到她,那叫喊聲足以灑遍鬆口鎮上的幾條街,豈止是她家所在的繁榮西街。
豆子是知道的,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娘愛去火船碼頭。那時候她還小,總會問娘,你看什麼?江水有什麼好看的?豆娘摸摸她的頭,旋即又看著江水,火船突突聲響起。豆子沒有等到孃的回答。後來,豆子也就沒有再問過。
豆子在繁榮東街的書院上學。教書的先生來自外鄉,穿著素淨的長馬褂,戴著一副眼鏡。豆子不知道先生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書院教書的,只記得娘送她來的時候,先生正一隻手拿著書本,一隻手背在身後,嘴裡唸唸有詞,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模仿著先生的樣子。豆子在書院跟著先生唸書,從四書五經到三百千,先生總能張口就來,先生時不時還騰出揹著的那隻手去推推鼻樑上的眼鏡。豆子總愛模仿先生的樣子給娘看,完了捂嘴偷著樂。豆娘愣了一會兒,繼而阻止她繼續頑皮。
課間,豆子在書院一角和小夥伴們玩丟石子,石子打到了一旁澆花的先生臉上,眼鏡跌落,沒了鏡片。
豆娘被叫到了書院,先生拉著豆子的手,說著她聽不進的話。豆娘站在一旁低著頭,雙手抓著衣角,不停地搓著。豆娘沒有聲音,沒了眼鏡的先生湊前看著她,想從她口中得到解決的辦法,豆娘的臉像染上了晚霞般泛著紅,豆娘扭頭出了書院。
豆娘望著終日不歇的梅江水流過鬆口鎮,像是看見了它奔赴入海,又像能聽到海那邊傳來的聲音。挑夫在一級級的石階上來回搬運,手持皮箱一步三回頭的遊子,還有石階上揮手的人群,他們的聲音擁擠在一起,掉進了江水,隨後散開。
婆婆的叫喊聲傳來,她跳了起來,把松江旅社、企爐餅店、打鐵鋪甩在腦後,直奔繁榮西街的家裡。
豆娘到家時,婆婆正挑著水桶往外走,嘴裡不停地嘮叨著。一天要去多少趟碼頭?豆她爹上個月不是剛捎了信回來麼?怎麼可能三兩年就回來?
婆婆疾風驟雨般出了門,門外還傳來她清亮的聲音。鍋裡還煮著豬食,記得添把火,弄好後到地裡來。婆婆的聲音如鍾,在豆娘心裡敲著。
院子裡的大公雞被驚得異常煩躁,拍打著翅膀,發出幾句短促的喔喔聲。豆娘想起拜堂時那隻大公雞。洞房花燭夜,她沒有見到丈夫的人,只有那隻雄赳赳的大紅公雞。丈夫下南洋謀生了,她和大公雞成了婚。婚後丈夫倒是回來過三兩次,多則十天半個月,少則數日,火船碼頭的號角一響,他就趕赴上船,和鎮上以及來自其他地區的人一起,隨著湍急的江水,遠赴重洋。豆她爹交代豆娘,這番謀生,生死未卜,好好照顧公婆,教育子女。
豆娘還看著公雞發呆,豆子回來了,喊著娘。先生讓你明日再去一趟。豆娘抓起門邊的笤帚,豆子奪門而出,瞬間消失在騎樓林立的繁榮西街。豆娘站了一會兒,丟下笤帚往裡走,該添火了,該下地了。
翌日,猶豫了半天的豆娘還是去了書院,給先生準備了買眼鏡的銀元,先生沒有收,只讓豆子每日留下來打掃書院,天黑了,讓豆娘來接她回家。豆娘站在書院外頭死活不願意進來等。先生給她搬來一張板凳,豆娘還是不肯坐下,把臉背過去不好,不背過去又不行,手搓著衣角,臉頰驀地紅了起來。
豆她爹託人寄了幾次錢和書信回來,再後來,沒了音訊。火船碼頭依舊忙碌,豆娘依舊喜歡跑到火船碼頭待一會兒,直到豆子長大了,她都沒有等到豆她爹的訊息。
豆子戀愛了,物件拉著她的手,她低下頭,臉像火燒般滾燙,泛著紅。豆子想起娘臉上那一抹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