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顏拿了一個蘋果，再去摸刀，刀倒插著，尖端刺進指頭，指尖開出一枚紅色漿果，野草莓。
這不是第一次了。這刀用著不順手，總割到手。她懷念原來那把，那把用了十年的德國製造，黑柄，鐵刃閃著冷冷的光，像一個用了多年的情人。她瞭解它的身體，瞭解每一處凸起或凹面，瞭解它的脾氣和快感。它不嗜血，只要時不時切點東西，生脆的、溫軟的、飽滿多汁的，輕快地避開整粒果核，分離果皮果肉，只流失少量果汁。她滿足它，再從它的滿足中獲得滿足。
然而某一天，她找不到它了，被他扔了，要她用他買的新刀。
新刀是粉藍色的，嬌小輕盈，握著如若無物，沒想到這麼鋒利，一戳就是一個血洞。像小三，不必什麼刺耳的語言激烈的手段，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挑釁。
張小顏舉起紅漿果吮食，蘋果失手落地，彈跳著。
蘋果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它不擅長跳躍，在和木地板重重相撞，發出“砰”的一聲之後，它受了重傷，不能食用了。
張小顏抬起一隻腳，試探性地碰了碰蘋果，蘋果在張小顏腳底發出吱嘎聲，像張小顏在他腳下的哀鳴。
都說張小顏聲音好聽，是唱歌的料，可現在張小顏一年也去不了一回KTV。他不讓去，說一堆男男女女擠在一起，又抽菸又喝酒，誰知道還幹些啥。
能幹啥？
啥不能幹？烏漆麻黑，幹了啥有誰知道！
好像張小顏不是去唱歌，而是衝著乾點啥去的。
張小顏起跳，準確地定位蘋果，落下，蘋果紅皮綻開，玉白的果絮飛得到處都是。鞋底歡快地滑開，張小顏又伸向另一隻，像時下熱門的蹦床運動，下面的彈簧讓你不費吹灰之力上升，再體驗下落的快感。
她見過老外的番茄節，無數番茄化為血漿，每個人都變得鮮紅醬紫，在一片紅色的海洋中，人們血跡斑斑，露出了快樂滿足的笑，一群傻乎乎的噬血人魔。她當時理解不了。
現在，一個個脆生生的蘋果在她腳下發出歡快的碎裂聲，這是節日的音樂。蘋果爭先恐後地滾向她，每踩爆一個，她的心就急速地跳動，直到滿地都是紅紅白白的蘋果殘骸，空中散發著香甜的氣味。張小顏停下來，興奮過後，歡樂的餘波出現了一絲裂痕，恐懼從那裡爬上來，像沒打掃乾淨的果肉殘渣，有那麼一絲半點兒粘在櫥櫃、藏在牆角、嵌在瓷磚縫隙裡。
要是他回來看到滿地碎屑、汙蘋果汁，一定會暴怒。她很想那麼做——讓他看到，讓他暴怒，讓他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剋制不住地在上面留下青紫色印子。
那些印子宣告她是他的，是他的妻子確鑿無疑。
他會說，你脖子太嬌嫩了。好像那是脖子的錯。是你太白了，他說。
張小顏找來掃帚，把還在散發香味的蘋果屍骸掃進紙箱，連同箱子一起扔到樓下，好像這箱蘋果從沒出現過。最好是他能忘記網購過蘋果，或者她假裝沒收到。他可能會打電話找商家，讓他們退錢；或者像上次，因為什麼晚送了一天，他找快遞公司投訴，讓那個快遞員被罰了200元錢。
把蘋果扔進垃圾筒的那一瞬間，張小顏想，要是讓一個人從這個世上消失也這麼簡單就好了。刀——紙箱——清掃——垃圾筒，連順序都一模一樣。埋掉，成為大地的肥料；扔進大海，成為魚蝦的食物。哪一種命運不比現在好呢？好過一個光滑漂亮的蘋果進入髒汙的嘴，經過兩排被煙燻黃的牙齒，進入胃裡。長期抽菸特有的口臭，發酵了一夜的胃氣，湊上來索吻，她不能嫌棄，他都沒嫌棄她呢——沒工作，這麼瘦卻有小肚子，身高不足一米六的中年婦女。
準確說來，這箱蘋果不叫蘋果，叫蛇果。蛇果算蘋果嗎？長得像蘋果，像一家人，可不叫蘋果。就像她和他不是一家人，但他們硬要把他倆湊成一家。
一會兒他回家問起來怎麼辦？一箱蘋果，十二個，上哪兒去了？張小顏發了會兒愁，又覺得自己傻，難道就不能是她吃了？一下吃掉十二個？她不會榨汁嗎？蘋果汁減肥，網上說的。
肯定會吵架，吵著吵著就會打起來，她先動過手嗎？動過吧。次數太多了，她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全是他先動的手。甚至在派出所，在那個光明、正派、安全的房間裡，她也不能肯定。那個光頭警察一會兒捋一下頭，用鼻子重重地出一口氣，繼續耐心詢問：你確認是他先動的手嗎？
你確認嗎？
問到第三次，張小顏不確認了，大腦裡的碎屑東拼西湊，把相似的場景拼到一起，這句話是什麼時候說的，誰先說的，她刺激了他嗎？不能說謊，法律一樣。
事實上，追問這個毫無必要，誰先動手都一樣，最後都是她被打倒在地，動彈不得。
有一次她突然失去知覺，是窒息了還是被打暈了，她忘了。等她醒來，還躺在原地，衛生間的瓷磚上。夏天夜晚，瓷磚涼涼的，躺在上面很舒服。她把耳朵側向地板，聽水管嗚咽、樓房說話，聽汽車駛過馬路，刮擦路面，碾軋瀝青。她專注地聽著。
他起夜看到她，像酒醒的人一樣震驚，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用床單裹住她，給她端來熱水，命令她喝下去。喝完，她哭了，全身上下抖動，他撫摸她，說寶寶不哭。她的眼淚蹭在他的棉T恤上，吸乾了。
張小顏摸了摸臉，對，乾的，不再有眼淚了。雖然這話也像按了重播鍵。不哭了和不會再哭了，句式不同，意思一樣。
張小顏生自己的氣了，蘋果是無辜的，她怎麼能輕輕鬆鬆就謀殺了十二個？它們不會說話，不會呼救。它們沉默地來到，沉默地離開。
她哭了。那些閃著紅光的蘋果掛上她的睫毛，像掛回了樹上。
熱門工具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