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山灣孤兒

一、

民國十七年春，徐家彙土山灣孤兒院收容了一個八九歲的男孩。跟他一起被收容的，還有一條叫阿黃的流浪狗。

瑪利亞院長很快發現這個男孩患有失憶症，對自己某個時間段外的過往一概不記得。檢查後發現，他的後腦曾經受到過嚴重傷害，顱內至今尚有少量積水，另外身上還有好多陳舊的傷疤。瑪利亞估計孩子是因為外傷，才導致了失憶。這一點，在醫生診斷後得到了證實。

瑪利亞很喜歡這個男孩，並給他取名叫黃喬治。看他年幼體弱，就把他安置到孤兒院繪畫班裡去了。

很快瑪利亞發現，黃喬治非常喜歡繪畫，而且很有天賦。他進入繪畫班的第一天，隨手畫出來的畫，就已經遠遠超過在繪畫班培訓半年的孩子。這一點讓瑪利亞始料未及，整個孤兒院裡的人也都對他刮目相看。

而同樣令她始料未及的是，黃喬治只在孤兒院度過兩個多月的時光，就突然離開了孤兒院，不知去向。

這幾年周鳳岐的母親經常去孤兒院裡做義工，所以也時常會在周鳳岐跟前提及那裡的孩子們，說真是作孽呀，這麼多孩子沒有父母。

周鳳岐說據他所知，孤兒院的很多孩子，其實父母都在，只是不要他們了。周母氣憤地說：“哎呀，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狠心的父母，竟然會把親生孩子拋棄。”

周母沉吟片刻，輕嘆道：“或許他們也有難處吧！人心都是肉長的，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故意不要自己的孩子。”說完，周母凝視著兒子，欲言又止。

周鳳岐隨口說道：“媽，你當時有沒有想過不要我了呢？”

周母頓時目光驚懼，眉頭微皺。而周鳳岐話一出口，就連連後悔，再也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周鳳岐之前略有耳聞，當年母親懷他時，不知何故，想過要把他打掉。但這個話題直逼人性，太尖銳了，所以周鳳岐從不敢輕易提及。而母親呢，也似乎刻意迴避著，從來都沒有主動提及這件事。

黃喬治突然失蹤以後，周鳳岐馬上就接到尋找任務。後來才知道，實際上那個時候，黃喬治已經不在人世了。

原本這種找人的活兒，是不用周鳳岐辛苦的，但這次是法租界巡捕房法籍總探長安德烈的太太盧西亞的意思。

盧西亞來到中國以後，一直熱衷於慈善事業，而且他們夫婦久婚不育，所以想在中國領養一個孩子。這次盧西亞去了土山灣孤兒院，表達了領養意願。瑪利亞院長把所有的孩子召集過來，讓盧西亞挑選。孩子們一個個穿得整整齊齊，爭先恐後地在盧西亞面前展示自己。而黃喬治卻一個人安靜地躲在角落裡，遠遠打量著盧西亞，然後低頭在一個本子上不停塗抹著什麼。

盧西亞看了一圈後，選中了一個乖巧的女孩子，其他孩子就陸續離開了。

這個時候，走在最後面的黃喬治卻笑嘻嘻地站到盧西亞跟前，把一張紙遞了上去。

盧西亞接過那張紙以後，馬上就發出驚歎聲。那張皺巴巴的紙上，畫著一個婦人，而那個婦人不是別人，正是盧西亞。

原來剛才黃喬治躲在不顯眼的地方，一直在偷偷畫著盧西亞。

盧西亞看著紙片上的自己，連聲說畫得真好，當即決定要收養黃喬治。她拉著黃喬治的手說：“哦，上帝呀，小喬治，你一定是我的天使。我喜歡你，你願意跟我生活在一起嗎？”

黃喬治卻不想跟盧西亞走。瑪利亞院長反覆勸說，都沒有用。盧西亞很焦急，瑪利亞院長說：“盧西亞太太，你先回去耐心等幾天，我會好好勸他的。喬治不是不喜歡你，而是捨不得離開這裡的大家庭罷了。”

就在盧西亞離開的第三天，黃喬治就從孤兒院裡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為什麼要離開。

按理說一個孤兒失蹤，還不至於驚動巡捕房，但盧西亞特別喜歡這個男孩，纏著安德烈想辦法，安德烈自然就想起了周鳳岐。

周鳳岐接到任務以後，先是去了幾趟土山灣孤兒院，但一無所獲。就在他一籌莫展時，卻意外得知，就在今天早上，有人在蘇州河裡發現一具男孩的屍體。

周鳳岐馬上帶人趕去辨認，結果瑪利亞院長一眼認出那就是可憐的黃喬治。黃喬治左下巴有個淺黑色的胎記，非常容易辨認。

二、

按照瑪利亞院長的請求，黃喬治的屍體在經過細緻檢查後，被送回土山灣孤兒院。他總歸是土山灣孤兒院的孩子，理應由孤兒院來收殮安葬。

把孩子送過去的那天，周鳳岐也一同前往。恰巧那天他母親也在孤兒院裡做義工。周母和幾個姐妹一起替黃喬治擦身、穿衣。雖然沒有流淚，但周鳳岐卻感覺到，母親此時看上去比號啕大哭更悲傷。

他忽然想起幾天前自己跟母親說過的那句蠢話，暗暗汗顏。母親連別人的孩子都那麼憐愛，怎麼可能會放棄她自己的骨肉呢？這些年在他的印象中，母親對他無私給予，絕對是個慈祥的好母親，不知道是什麼人那麼惡毒，要杜撰那樣的不堪過往來抹黑母親？周鳳岐感到非常好奇。

黃喬治的葬禮平靜而凝重。葬禮結束以後，周鳳岐再次對黃喬治在孤兒院兩個月的生活進行徹底調查。黃喬治的死，令盧西亞非常悲傷，她至今還儲存著黃喬治給她畫的那張畫，她覺得她跟這個有著天使般笑容的孩子有緣無分，實在是痛心。所以她一定要讓周鳳岐查實黃喬治的死因。

這孩子既然那麼喜歡呆在土山灣孤兒院，那又為什麼要不辭而別，突然離開這裡呢？

周鳳岐基本上確定黃喬治是溺水身亡。他馬上安排人手調查黃喬治的身世。因為他有失憶症，兩個月裡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瑪利亞院長說，黃喬治講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還夾雜著明顯的蘇州口音。周鳳岐由此判斷，這孩子應該就是上海本地人，而祖上或許是蘇州人。

但是一個本地的男孩子，竟淪落到流浪的地步，也是比較少見的。

周鳳岐發現，黃喬治雖然看上去瘦弱，但身體底子並不差，可以判斷，這孩子流浪的時間並不長。他在家時過得至少衣食無憂。

另外周鳳岐瞭解到，黃喬治非常喜歡孤兒院，所以他的出走應該不是想逃離，而是另有隱情。

周鳳岐來到黃喬治的宿舍。宿舍是一個有很大通鋪的房子，黃喬治來得晚，被安排在最裡面的一張床鋪上。黃喬治所有的東西原封不動地被收集在一個上鎖的櫃子裡。

周鳳岐首先檢查了宿舍及黃喬治的床鋪，沒有任何發現。隨後他開啟那個櫃子，看到裡面有衣帽、碗筷，還有一雙鞋子和幾個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舊玩具。除此之外，就是黃喬治畫的畫了，佔據了小半個櫃子，亂糟糟地堆了一大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