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中秋節,阿貴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中午,媽媽拌了餃子餡兒,和了白麵兒,準備包餃子,還做了幾樣阿貴喜歡吃的菜。媽媽臉色有些紅暈說:“今兒過八月節,你爸就回來了。”只有16歲的阿貴高興地說:“媽,我爸一走就是大半年,這回他會給我買啥好吃的呢?”媽媽用沾著面的手指頭,微笑著輕輕點著阿貴的小額頭說:“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阿貴不好意思地說:“我最愛吃爸買回來的芝麻麻花了。”
阿貴爹在外面做小買賣,賣些針頭線腦的養家餬口,一根扁擔兩隻筐,裝滿雜貨走四方,一年四季總在外面忙。
就快到中午了,爸還沒回來。阿貴已經跑出去到村口老槐樹底下望了好幾回,依舊不見爸爸的影兒。
媽媽的眼睛裡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嘆了一口氣,開始擀餃子皮,包餃子。阿貴沒事幹,就往鍋蓋上擺餃子。阿貴跟媽媽說:“媽媽,我擺滿了三圈,爸爸就該回來了。”媽媽說:“對啊,你爸也該回來了。”可阿貴擺滿3圈,爸爸還是沒到家。就在媽媽包最後一個餃子時,爸爸突然就闖進屋來。他先在阿貴臉上親一口,然後就抱住了媽媽,爸媽就親起嘴來。媽媽嬌羞地說:“看把你急的,還有阿貴看著呢。”阿貴就有點兒替爸媽臉紅。爸爸從兜裡掏出一塊大洋說:“阿貴,你出去買糖果吧。”媽媽說:“先打一瓶醋,咱家已經沒醋了。”
村北有個小賣店,是阿昌伯開的。阿昌伯是個和藹的小老頭,平時阿貴來買東西,阿昌伯總會摸摸阿貴的小腦瓜問:“你爸啥時候回來呀?”阿貴就說:“我爸今晚就回來!”阿昌伯就哈哈大笑:“你爸夜裡回來夜裡走,你不知道?”阿貴就不說話了。因為阿昌伯說得沒錯,爸爸有時候真是夜裡回來夜裡走。
去阿昌伯的小賣部來回要走3裡地,阿貴便一路小跑出了院子。爸爸喊:“阿貴,不著急啊,慢點兒。”媽媽喊:“別跑,看摔跟頭把醋瓶打了。”
阿貴忘記了爸媽的叮囑,跑得飛快。眼看就要到小賣店了,突然“啪嚓”一聲響,阿貴被一塊石頭絆倒了,手裡攥著的那塊大洋也飛了出去。阿貴從地上爬起來時,就傻眼了:一群穿黃衣服的人端著槍,把他圍在中央。阿貴看見那塊大洋被一個人撿起來裝進衣兜裡,阿貴就哭:“我的大洋!還我大洋!”幾個大兵哈哈大笑,沒人搭理阿貴。一個胖傢伙對阿貴說:“要大洋是不是?那就跟我們一起走吧,當兵的發大洋。”阿貴沒要回那塊大洋,卻被人拉著走了。
原來是一群從前線敗退下來的殘兵,阿貴被這群殘兵抓了壯丁。
團長是個又矮又瘦的人,很和氣,對阿貴說:“小子,我看你挺機靈的,給我當傳令兵吧。”阿貴就哭:“我把爸給的錢弄丟了,我媽還等我打醋回去吃餃子呢,嗚嗚嗚。”團長便嘿嘿笑:“沒事兒,等你立功了,我獎給你大洋,給你爸捎回去。”阿貴還是哭個不停,團長就變了臉色,拍拍腰間的手槍說:“再哭就斃了你!”阿貴就不敢哭了,就跟著他們往南邊跑。
阿貴跟這夥兒殘兵不分晝夜地往南跑,被解放軍給截住了。阿貴第一次參加戰鬥,嚇得不得了,蜷縮在團長身邊渾身打哆嗦。槍聲炮聲喊殺聲響成一片,戰鬥越來越激烈,阿貴嚇得兩腿直打顫。猛然,一聲怪叫傳來,阿貴本能地靠在團長身邊,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響起,一顆炮彈炸在團長的指揮所。結果,團長受了傷,阿貴卻安然無恙。阿貴見團長渾身鮮血淋淋,也顧不上害怕了,就背起矮小的團長朝山下跑。團長的傷不重,大腿肚子被炮彈皮拉了一個大口子。團長對阿貴很滿意,獎給了他3塊大洋。團長說:“好小子,挺勇敢的,救了老子命,以後好好幹。”阿貴說:“團長,我請兩天假,把大洋送回家,還沒打醋呢。”團長哈哈大笑:“小子,這離你家好幾百裡,你上哪找家呀?”
阿貴就又哭了,說:“團長,咱啥時候往回打呀?離家越近越好!”
團長說:“打不回去了,解放軍太厲害!”
阿貴聽了,心裡好難受,就把3塊大洋攢起來。他想,總有回家的那一天。
阿貴還想,我早晚要回家,還爸大洋,給媽打醋。可是,他一直沒有回家的機會。這夥兒人從北方被解放軍趕往南方,又從南方趕往臺灣。阿貴從當團長的傳令兵開始,升為排長,由排長升為連長。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在一個黑沉沉的夜晚,他們踏上了一艘軍艦,在茫茫大海上行駛。從此,阿貴便遠離了家鄉,來到了臺灣。剛剛踏上臺灣時,團長眼裡有了淚,他悄悄跟阿貴說:“這輩子,咱恐怕回不了家了。”阿貴安慰團長說:“團長,咱早晚還回家去!”團長拍拍他的肩膀:“阿貴,你年輕,你還有機會,可我老了。”阿貴說:“團長,我就當您兒子,到時候咱們一塊兒回家去。”
後來,阿貴跟團長一塊兒退役了,他們住在臺北鄉下,過著清貧的日子。
團長問阿貴:“阿貴,想家不?”阿貴說:“想啊,真想。我爸媽不知道得急成啥樣呢,也不知啥時候咱能回去。”
團長就仰天長嘆:“難道我們要在這孤島終老餘生?”
幾年後,團長病倒了。團長臨終前拉著阿貴的手說:“孩子啊,我是回不了家鄉了,等你將來能回去,別忘了去我家給我父母墳前燒張紙啊!”
這麼多年了,阿貴和團長已經情同父子了,阿貴知道團長家住哪裡。
50年後,1998年中秋節,滿頭華髮的阿貴終於回到了家鄉。
當阿貴走進村口時,村裡的大人小孩都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他。阿貴有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滄桑感。
阿貴來到老屋前,卻見老屋荒草叢生,鳥雀飛進飛出。阿貴頓覺不妙,“撲通”一下跪倒在院中號啕大哭。後來鄉親們告訴阿貴,他的父母親因為他的失蹤,都急瘋了,天天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喃喃自語:“這孩子,把醋打到哪裡去了?還不回來?”後來兩位老人雙雙投河自盡。
阿貴聽罷淚如雨下。
阿貴跪在父母墳前,把一瓶從臺灣帶回來的家鄉老陳醋輕輕灑在墳前,泣不成聲:“爸,媽,這瓶醋,我到底打回來了,我用了整整50年啊!”
言罷,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