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四叔的電話又來了。我問:“您老在哪裡,我去接您。”
四叔說:“就在城裡十字那個燒餅鋪邊兒,你可自己來,別帶司機。”
我不覺心裡好笑,這話前幾天四叔給我交代了好幾遍了,他可從來沒有這麼謹慎過,更沒有這麼神神道道的。難道他還有啥見不得人的秘密?
想當年,父親走得早,四叔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工作上都沒少幫襯我,他老這個人情我一輩子都記得。何況四叔從來沒有求我辦過任何事,如今開口讓我開車跟他出趟遠門,肯定是不得已,不然以他的脾氣,他絕不會麻煩我。
我心想,這次總算還一個人情給四叔。
我驅車來到城裡四叔說的十字,老遠看見四叔弓著腰,手搭涼棚向我這邊張望,他手裡拎著兩大袋子東西,看上去沉甸甸的。
將四叔請上車,我問四叔:“帶這麼多吃的幹啥?有您侄子在,到哪裡還不給您弄頓好吃的,能缺了您的嘴!”
四叔嘿嘿一笑,不答。
車子三晃兩晃上了高速,按照四叔指引的大概位置,我將車子開得飛快。
四叔一個勁兒地叫:“慢點兒,慢點兒,別不知天高地厚,別飄了。”
我笑著打趣道:“高考結束那天,您騎著飛鴿腳踏車載著我,速度不比這慢,像長了翅膀一樣。”
四叔點頭,說道:“那是叔聽說你考得不錯,高興。”
“可是我今兒也高興啊!能開車載著叔叔走遠門,侄兒我也高興啊!”
可是我的高興沒堅持多久,便被面前一個灰突突的監獄給驚呆了。我心猛然一沉,問正忙活著往下拎東西的四叔。
“對!就是這個監獄,今兒我帶你來看看你表叔。”
表叔?我的心瞬間跌入低谷,來時的興奮勁兒蕩然無存。
四叔嘴裡所謂我的表叔,其實是父親和四叔的舅舅家的孩子,他跟四叔年紀相仿,據說小時候沒少跟四叔一塊玩。後來,人家考上了大學,再後來當了官兒,來往自然就少了。那年秋天,我大學畢業後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後來聽同學說他正託關係找人,準備進開發區政府工作,他嘴裡託的人便是我這個所謂的表叔。
那時候大學畢業後國家剛剛實行不管分配製度,於是好多人找關係進一些下面的鄉政府等部門工作,這在當時並不算違規。
我興奮地去找四叔,四叔沒有推辭,他甚至打包票說,“如果他能辦肯定給咱辦!誰讓他是區政府的一把手呢!”
的確,那個表叔當時是區政府一把手,據說他寫了一手好文章,起初大學畢業後在鄉政府做文員,後來一步步高昇,直到現在這個位置。
終於,四叔帶著我找到表叔,表叔很熱情,拿好煙給我們抽,他自己也緩緩地吐著菸圈。四叔說:“記得你以前不會抽菸啊!現在都學會了!”
表叔笑道:“身不由己啊!”
當我們說明來意,表叔的臉僵住了,他說:“孩子上的大學不錯,專業也對口,按說來咱這兒農村工作也不算違規,只是,最近上面查得嚴,我回頭再問問,再問問……”
四叔是在跑了第五趟的時候死心了。四叔悻悻地跟我說:“上面下了規定,肯定進不去了!”
我焦急地說:“要不要咱給他送點兒禮?”四叔當即就怒了,說道:“送什麼禮!那不是害人嗎?就咱這關係,他能辦肯定給辦了……”
後來,我到南方闖蕩,再後來我自己考上了公務員,現在是一個局的局長了。
這件事裝在我心裡許多年,我心裡一直充滿了恨,因為後來,我的那個同學透過表叔進了區政府,據說當時進了好幾個大學生。
現如今,四叔竟然帶我跑老遠來監獄看他!我心裡一百個不樂意。
至於他為什麼進監獄,當然是後來查出來貪汙受賄等事情。
四叔叫我:“快點兒!愣什麼愣你!別不樂意啊!好歹咱是親戚。”
辦完手續見了表叔,他剃著鋥亮的腦袋,臉上溝溝壑壑,一臉的疲憊,當初的風光早已不再。見到我們,他顯然很吃驚,一臉的歉意,一臉的淚水……
走的時候,我將車子開得異常緩慢。
四叔說:“今兒帶你來知道是為什麼嗎?不僅僅咱們是親戚,更不是因為他當初沒給咱辦事,咱來羞辱他!而是,四叔我對你不放心,你現在官兒越來越大了,人也會不知不覺地變化著,叔叔就是讓你看看他,引以為戒,好好做事,為人民服務,千萬不能走歪路……”
我的心一顫,眼眶一熱,悄然湧出許多淚花來。
不久,四叔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後來我們才知道,其實,那時候他已經查出癌症,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