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這裡已經坐了許久。
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的,隱約記得她上了一輛公交車,被售票員從遊離中喚醒時,她已經來到了這座山腳下。她茫然地隨著遊人走進公園,循著一條小路來到這裡。
她的生命已經走過了57個年頭,對於死她有過考慮。
那次到深圳出差,趕上洪水,火車在東莞遭遇路基塌方,停了7個小時。她第一次感到死亡的臨近。
那次,上鋪的女孩上去下來,攥著手機不停地和老媽哭訴;對面臥鋪的男人臉色煞白,左臉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一遍遍向人們打探情況。她閉眼躺在臥鋪上,朋友臨終時的情景在她眼前浮現,瘦成骨架的軀體上插滿了管子,竹竿似的脖頸支著一張蠟黃的臉。朋友的老公邋遢萎靡,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只半年時間,什麼招都使了,人還是走了!”她睜開眼時,對面的男人正望著她,問:“你哭了?”
她坐起身,答:“啊,沒事。”
於是,他們聊了起來。
男人問:“你怕死嗎?”
她脫口而出:“不怕,只是怕死時的無奈和尷尬。”
男人調侃:“嘿,你好像看透了生死。”
她笑了:“是啊,死是歸宿,誰也無法抗拒。就像我們來到這個世上,沒被通告,就被拋到了舞臺上。”
男人也笑了,做出傾聽狀,一攤手:“繼續。”
她有些得意:“我們像木偶一樣被命運的線繩牽引,隨著幕後的那隻巨手舞蹈,我們對自己的感知隨著臺下的掌聲、喝彩,時而陶醉時而沮喪。”
男人問:“現在呢?你是陶醉還是沮喪?”
她調侃道:“我舞了大半場,已趨於平淡。”
男人問:“假如你現在得了絕症,你想怎麼退場?”
她一驚,思索著說:“我?我就默默離去,去海邊,向海的深處走去,當海水淹沒我的胸部時,我服下安眠藥,仰遊著飄向遠方;或者走進深山,選一片寂靜的樹林,吃完藥,靠在樹幹上慢慢地睡去,很久以後我會化成樹下的泥土。”
男人有些激動:“因為你不想讓親人為你痛苦?不想讓他們為你治病變得一貧如洗?”
她盯著男人,眸子閃閃發光:“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不堪的樣子,我不喜歡人們圍著棺槨瞻仰!”
男人變得陰沉:“你太自私了!”
她說:“只自私一次。”
男人痛苦地說:“我老婆得了肺癌,晚期。”
她嘴角抽了抽:“肺癌?晚期?”
男人塌了肩,像曬蔫的茄子:“她沒打招呼就走了。一個朋友在深圳看到過她,我這是去尋找她。”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連聲道歉……
剛才醫生婉轉而含蓄地告訴她病情時,她差點癱在地上,心像被刀剜了一下又被扔到曠野似的疼和空寂。她在心裡反覆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命這麼慘?我會怎樣煎熬著走完最後這一段?
一陣風吹過,吹動眼前的花草、樹梢,引著她的目光掠過對面一座座山峰,她感到,心中的另一個自己在湧動。那個自己渴望遼闊和狂野,想去看沙漠和戈壁,只有那裡才馳騁得下她那顆狂放和孤寂的心。
她有了決定,她要在生命的最後,活另一個自己,去撒哈拉沙漠,讓蒼鷹為她送行,讓大漠做她的墓地。她掏出手機,想訂機票。開機後鋪天蓋地的資訊和來電提示讓她眼暈。
“醫生弄錯了,趕快開機!”
“你在哪?快回電!”
“急死我們了,別幹傻事!”
老公的留言讓她震驚:“醫生來電話,說CT片發錯了。那個片子是一個肝癌晚期病人的,你這次複查沒問題,醫生和我都覺得奇怪,仔細追查,才發現弄錯了。你們同姓名,只是她比你年輕。”
她抖著手找出CT片檢視,還真是,年齡標註:45歲。
她淚流滿面,說不清是什麼感受,好像已經死過一回。她苦笑著自語:“還去不去撒哈拉沙漠呢?唉,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