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刻刀

[ 現代故事 ]

吃晚飯時,兒子怯怯地端了碗,夾了點菜,走到院子裡,斜靠在石磨前獨自一個人吃飯。做母親的自然心疼兒子,端了特意炒的小炒肉出來要往兒子碗裡撥,這邊做父親的沉聲呵斥起來:都是你給慣的!多大的人了,吃個飯要三催四請!

母親猛地愣了一下,回過頭來怯怯地看了一眼父親。在這個家裡,父親一直以來都是一言九鼎、說一不二。

但今天這個事兒,不能都怪兒子,至少母親是這麼認為的。孩子大了,他興許有他自己的想法。

能了,有自己的想法!你還真以為讀了幾年破書,喝了點洋墨水,就比老子能了?!老子當年六歲進私塾,那老師可是前清秀才!十三歲跟師父學這門手藝,一學就是八年,二十一歲才敢單挑,這如今十里八村的誰不對我豎大拇指!沒這門手藝,咱們都得喝西北風去!

你好好跟兒子說!母親儘量壓低聲音,怕一不小心惹怒了父親。

好好說?你看他這是要好好聽的樣嗎?我還就告訴你了,小子,你瞧不上老子這門手藝,就是瞧不起你老子,瞧不上你師爺!

母親很小心地想緩和氣氛,可是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好的詞,說多了怕火上澆油。兒子草草吃了晚飯,就出去找同村的大虎和二虎去了。他們商量好了明兒個一起走。

父親一個人喝了二兩悶酒,也沒吃飯,就進房間睡覺去了。母親則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悄悄抹淚。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兒子就悄悄起床,背了個旅行包抬腿往外走。母親聽見動靜急忙追出來,偷偷塞給兒子五百塊錢,叮囑兒子去了那邊無論好壞記得寫信回來報個平安。

父親一動不動睡著,兩耳卻聽得真真的。這天父親比平時晚起了一個多小時,起來後,沒有像往常一樣泡了茶在院子裡聽黃梅戲,而是把壓在箱底的那套傢伙什又給拿了出來。

這是一套有些生鏽了的雕花刻刀,有二十六把,早些年父親就憑這些刻刀奔走十里八鄉,為家家戶戶雕樑鏤棟。在父親的刀下,人物;落地罩上則是祥雲舞鶴、冰裂梅花之類。縣裡整修文化館,請他去給一樓大廳屏風雕花,想了整整三個晚上,又用了七天七夜刻了一套《龍鳳呈祥》。省美院的老專家見了這屏風,一個勁兒追問是何人所刻,聽說是個五十多歲的農民時,連說三聲不可思議。然而那次回來,父親卻在家躺了一天一夜。母親一個人悄悄數落,這是拿命換啊!離了刀還不能活了!

然而,隨著鋼筋水泥洋房和成套現代化家居的興起,父親的活計日漸稀少。最後這些老夥計也只能用黃綢布包了裡三層外三層,壓在箱底了。每天晚上上床前,父親都要伸手去摸摸這些老夥計,才睡得瓷實。

他並不擔心沒有活計,頭些年憑這手藝,家裡早就打下了底子。可是隻要一想起這些老夥計,他就心頭一顫,沒著沒落。

母親知道他的心病,可兒子不知道。

兒子有兒子的世界。高考沒考上,本就不好,願意出去看看,也不是啥壞事。

做父親的沒能說服兒子,兒子走了,心裡一天比一天著急。

早上泡的茶沒喝兩口就全倒進了花盆,黃梅戲片子一小段還沒唱完,他就不耐煩地關了機。茶飯不香,酒卻越喝越重,三天一小醉,五日一大醉。不到半年,一個精神抖擻的八方聞名的能人竟一下子滿頭白髮,腰佝成了蝦米,走到哪兒,都能聽見重重的咳嗽聲。

母親暗自垂淚,擔心老頭子這樣下去怕是不行了。

轉眼間到了年終歲末,家家都開始忙著準備年貨。父親的狀況卻急轉直下,已經不能獨自出來遛達了,很多時候只能躺在院子裡那把藤編靠椅上,眯著眼,望著前方的天空,呆呆出神。

除夕夜的年夜飯,格外冷清。母親像往年一樣準備了一大桌雞鴨魚肉,還給父親滿滿地斟上一杯古井貢,父親定定地看著門外,顫顫巍巍地端起酒杯,酒水灑落在前胸,父親劇烈地咳嗽起來。

母親強忍著眼淚一隻手扶著父親,另一隻手輕輕拍著父親的後背。

突然父親挺直了腰,右手緩緩地伸出去,母親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抬眼看去,頓時驚喜交加──兒子揹著旅行包怯怯地站在門外。

兒子含淚看著父親,從旅行包裡拿出一個小紙盒,徐徐開啟,父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是一把嶄新的雕花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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